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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蘇笑嫣作品:《彩云易散琉璃脆》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蘇笑嫣  2016年10月25日15:52

    “讓我再聽一遍,最美的那一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樣回不來,我也不會再對誰滿懷期待/我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遺憾/所以,你好,再見 。”

    ——《安河橋》

    她細細描好眼線,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妝后的一雙眼顯得長而媚,水盈盈的眼配上描出的吊眼梢,直掃入鬢角里去。鏡中人身著黑色無袖連衣緊身裙,胸部以上是半透明的紗質,隱隱綽綽透出膚色,連著精致的翻領,領子的系扣下卻是開口設計,止于胸部,裙子的腰線較高,下半部的蕾絲籠得雙腿顯得長而細,這一身打扮將女子的身姿盡數顯得婀娜多姿、窈窕有致。她又撥了撥垂在肩上卷起的發尾,然后涂抹上深紅色的口紅。這最后一個步驟完畢,她扣上口紅的蓋子,聽見輕微的“咔”一聲響,又掃了一眼混亂不堪的斗室,嘆了口氣,干脆地拉開房門,幾乎逃也似的走了出去。房間里全然黑暗了下來,借著窗外的燈光仍能依稀看到這狹小房間里的混亂擁擠,而走廊里她篤篤的高跟鞋清脆聲響漸行漸遠。

    出租車停下,她弓身走出,夜晚的三里屯光波涌動、人聲嘈雜,車輛眾多得將街道幾乎堵成停車場一般,不時鳴起滴滴聲響。街對面就是地標性的太古里商區,玻璃商場以及空中連廊在各色燈光的照射下如同耀目水晶,身旁的時尚男女們一路歡聲笑語。這人間煙火氣使得她感到自己如同空降人世,這里就連空氣的質地都與她的生活迥然不同。長久以來她固步自封、困居斗室、畫地為牢。

    他就是她的牢。

    他來接她。看到她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稍稍有些訝異,卻又不動聲色,一邊回身走著一邊用平靜的語調問:“穿成這樣做什么?”她笑,雖然他背對她走在前面并看不到。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第一次來陪他加班,想給他的同事們留個好印象,但她又隱約覺得這并不是根本原因,也許她只是自己悶得太久了,想借機改變一下,僅此而已。僅此?可這里面,壓抑了多少的東西?她回答他卻是打趣地道:“要不你接著加班,我去對面酒吧玩玩?”他白了她一眼,又顧自向前走,知道她會跟上來。

    寫字樓里白花花的熾光燈毫無暖色,簡潔規整的辦公室中同樣是白花花的墻壁、白色的隔板斷開一間間小小隔間。他與同事們忙碌于近期要上線的活動已經多日,同她前些天一樣每日熬夜奮戰,她坐在一旁,盯著窗外的夜色燈火,想著這座繁華城市里此時有多少和他們一樣的人依然在辦公室里加班加點。

    他們在三里屯soho、在朝外soho、在建外soho、在國貿一期二期三期,在高大冰冷的寫字樓的一個白色小方塊里。只要北京不被沙漠覆蓋、不被海嘯吞埋,人們就永遠只能這樣。他們換了衣服、換了面孔,從一個小辦公室奔向一個大辦公室,從一場酒局奔向另一場酒局,從一個身體奔向另一個身體。每天把自己拖回通州天通苑燕郊的狹小居所,醒來是二環三環。人們跑啊跑,就像跑在一個荒誕不羈的夢里,一旦被喚醒,他們就會被崩塌的碩石瓦礫活活埋死。

    她記得2012年的那年冬天,他們與若干不相識的人合租在大興的一間三居室里,那天是11月20日深夜,他與她在那間小次臥里各自對著電腦屏幕工作,他不斷續著咖啡,房間里低低放著的音樂是萬能青年旅店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同音樂一同縈繞整個房間的是他們各自抽的香煙。將近零點的時候,她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愣愣地注視著窗外,抱著一種脫離一切的倉皇的期待,等待“大廈崩塌”。而預言的世界末日當然并沒有來,于是她又低頭一言不發地工作,于是他們的生活繼續。繼續。一如既往。

    “今天就到這,大家都回吧,辛苦了。”大約凌晨兩點,終于她聽到他這句結束語。幾年中幾番跳槽之后,他已是現下這所互聯網金融公司的經理,公司馬上就要A輪融資,即使累一點,他對這個工作很滿意。

    歸家的出租車上,他一身疲憊,索性躺下來將頭枕在她的腿上。她幫他抻好衣服,轉過臉來看他,卻見黑暗中他那明亮亮的眸子直直地看著自己,但是那眼神是極陌生的,仿佛他在看的是一個他所不了解的陌生人。她不禁驀地心里一驚,他卻閉上了眼,看似小憩了起來,于是她也便沒有說話。一路就這樣無聲地,車子駛過了國貿,商廈與朗照的燈火都漸漸低了下去,街頭的燈一個趕一個,在車旁的玻璃外一溜就黯然滅下去了,他們漸漸駛入通州寂靜昏暗的街衢。一路都是那樣無聲的。

    他對她,似乎再也沒有多余的話了。

    其實就在前一段時間,她去過街對面的酒吧的,同他一起。和他在一起三年來唯一的一次。

    那次她剛剛結束手里的工作,在家里對著電腦連番晝夜不停的一段日子下來,人近乎虛脫。完成任務的那天她把手里裝訂成冊的書籍交上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匆忙之間一天一口飯也沒吃,偏偏為了提神又喝了咖啡,胃里一陣劇烈絞痛,回去的路上她飄了一道,到家也顧不得吃飯,直接癱在床上,起來去洗手間的時候發現自己胳膊和腿都在一起顫抖。他回家時告訴她他哥哥來了北京,次日正是周末,他們可以一同去蟹島度假村住上一晚,兩人也算是好好休閑休息。

    雖然在北京多年,但這是她第一次來蟹島,他們的住所是草坪中獨棟的一頂頂小木屋中的一個,偏黃的赭色,搭在矮臺上,拾三四級木階即可,門前是延伸開來的一處小平臺,配有露天浴池,不過想來也沒有人用,池底貼著幾片早落的樹葉。幾人放下背包,用便攜的茶具喝了幾盞茶,便出門在景區里閑逛。她走得快,行至荷花深處,喊他來給她拍照,只聽得他故意對哥哥與另一位朋友說道“誰要管她”,不過兩秒鐘,卻又高聲喊著“媳婦,我來了”,另兩人被他這幽默逗笑起來,他也便來到她的身旁。

    晚上四人來到簋街吃麻辣小龍蝦,剛剛入夏,夜晚已是人聲鼎沸,空氣中都是鮮辣氣息,聊天之間竟也過去幾個小時。席間談到他們二人在成都的相遇、一年的異地戀情、共同騎行川藏線,輾轉他為她來到北京共同打拼,兩人三年間經歷的種種感情,羨煞了另外兩人。哥哥說弟妹什么時候到家里去一趟吧,他便笑道,她早就去過了,那時你不在。哥哥瞪大了眼,對他道:“你比我早結婚是可以,但千萬別早生孩子,不然我壓力太大了。”他喝下一杯酒,攬過身旁的她:“比你早結婚是肯定的,等她考上了研究生,我們就結婚。”“唉,現在能像你們這樣幸福的情侶,真是少了”,朋友也感嘆道,說著四人一起為他們二人真誠的愛情干了一杯。

    一場酒沒喝夠,哥哥與朋友提議去三里屯,他竟也沒反對,帶了她一起去。車子停在三里屯soho前,她先陪他去公司取他忘記的眼鏡。深夜里公司漆黑一片,各式物品僅能借著街上的燈光隱約看出輪廓,他摸過去開燈,一剎亮起的燈光使她晃了眼,急急抬起手來遮擋,卻聽見室內一陣窸窣聲響,然后是“咚”的一聲,似乎是什么磕到了桌子。她放下了手臂,見他向旁邊一間單獨的辦公間走去,也便跟了上去,站在單間門口卻見一個女孩正急急從一個男人腿上起身,略略不好意思地局促地站在一旁,微低著頭,捋著頭發,穿著白襯衫的男人依舊坐在老板椅上,剛剛帶上眼鏡。四人有些尷尬地對視了一秒,那男人先開了口:“怎么回來公司了?”他笑道:“我們去對面玩,正好我回來取一下眼鏡”,然后介紹著她,“這是我女朋友”。這一回頭間也向她介紹那個男子:“這是我老板,申言。”申言看了看她,倒叫出了她的名字:“杜鵑,是吧,早就聽程征說起過你。”她本就不善于搭話,又礙著打擾了人家,更是有些踧踖不安,只是微微笑著。他趕忙圓場:“那我們這就走了,樓下還有朋友等著”,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歡快的語氣,沒有一點猶疑。申言便順風順水地道:“年輕就是好,去玩吧。”其實他也不過是80后。她跟著道了再見,與申言的女友相視一笑,便隨著程征閃了出來。

    “你這人,就是太愛裝了,買個眼鏡你買和你老板一模一樣的干什么?”在電梯間里,她看著鋼面上映出的他的面影說道。他已然戴上了他取來的那只雷朋眼鏡。

    “我就是瞧著他帶著好看”,程征回了話,又想了想:“好像是不太好啊。”

    “就是啊,你以后還是注意著點,別買和老板一樣的東西”,說著,他們走出電梯間。

    “是”,他拖著長調附和道:“還是媳婦想得周到。”

    她想起他在的上一家公司,面試時本因為他的學歷不高,對方并無意向,只布置下一個作業想把他打發了事,沒想到他們二人一起熬夜想點子做出的ppt卻亮了他們的眼,當下他跳槽過去工資便比帶他的前輩還要高,當然也就引起很多同事的不滿。時值中秋節來臨,她叫他給同事們買了哈根達斯的月餅分下去,這才緩和了矛盾,那時他就說她是他的賢內助。想到這里,她下意識地轉了轉左手帶著的戒指,是和他配對的,彼時他剛到那家公司做自我介紹,“同事們打趣我有沒有女朋友,我就伸出手來給他們看,人家看到戒指問我,喲,都結婚了啊,我就說,和結婚也沒什么差別”,他回家時擺著手給她學著當時的場景,滿臉笑容地說道。

    “他那個女朋友,和他是清華的同學,倆人馬上就要結婚了”,他還繼續著關于申言的話茬,隨即感嘆道:“人家條件好,什么都不缺了,事業有成,說結婚就結婚,人生贏家啊。”

    她頓了頓:“說得好像哪個嫌棄過你了似的。”

    他也頓了頓:“是啊,我們也有房子了,等你考上就結婚。”

    她沒答話。她覺得自己還太年輕了,犯不著這么早就結婚。從前總覺得要三十左右結婚才是正好的年齡,哪知就遇到了他,況且——家里也不會同意的吧,是太早了些,更何況父親一直對于他是不滿意的。實際上父親并未見過他,這不滿意便是因了種種“條件”,諸如,他沒有北京戶口,并且他是打工的,沒有國家體制的工作。可是對于這些“條件”的挑剔她也是不滿意的,偌大一個北京,大多數人還不都是來此打工的?再說到體制,體制,她總是覺得死氣沉沉。可是,如果她考研,這樣一來,至少他們中能有一個進入所謂的體制內,能像她父親說的,“穩定一點”,這樣也許家里就沒什么話了。至于房子,當然也是在父親要求之內的,不然他也不會那么急著買房子,不,當然不是北京的房子,他們還完全沒有那個條件,他說的房子,其實位于河北燕郊,那里已經是距離北京最近的了,當時杜鵑家里剛剛在燕郊買了房子,她就叫他趕緊也去買了一戶,算是在那里最好的小區了,原以為這樣至少能與她父母的條件相當了,父親也就能少說兩句,誰知父親更是不愿意,說年輕人怎么能買那么遠的房?其實父親的道理她是懂的,只是,他是程征,只是他與她有太深厚的感情,只是她看到他已經夠努力了,所以……

    所以她認定了他們兩人是會在一起的。怎么會有別的選項呢?只是她擔心,擔心現在結婚還是有些太早了。

    “哎,程征”,她喊他。

    “嗯?”他看了她一眼。

    “待我長發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不好。”他回答得干脆。

    這回答反倒是使她疑惑了:“怎么不好?”

    “說好了等你考上研的,待你長發及腰,那太久了。”原來他立刻想到了她的心思。

    她不由得“噗嗤”笑了出來,卻反擊道:“我這水平,沒準長發及腰了都考不上呢。”

    他卻不答她的話,自顧自地說道:“今年考上,明年夏天,我帶你回成都,我們就在那單車婚禮。”

    “那還是要8月8號?”

    “對,就是8月8號。”

    “哎呀”她驚叫一聲,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那在一起的日子和結婚紀念日就重了,我就只能收一份禮物了!”

    然而,八月在成都結婚的,卻是申言。

    然而,等不及到8月8日,他們已經分手。

    就在當年,就在他還說著結婚的不久之后。而第二年那預計的婚期,就此顯得那么遙遠。當然,這婚期,也是永遠都不會來的了。她眼中他的感情就像一條猝然下跌的拋物線,或是一支縱然有所波折的股票,可她決計沒想到只要一個節點,它內在的虛弱便支撐不住,使它陡然折斷、直直垂落下來。

    她喝著酒,在朋友的手機上看著他的朋友圈,看到他在成都參加申言的婚禮。那時她還總是抱著一點希望的,希望他靜幾天想明白了便回來她身邊,希望這一切不過是小別扭小波折,希望彼時在成都的他能夠觸景生情想起他們的當年……

    之前提議在成都結婚,并非他們二人中哪一個是成都人,而是因為成都于他們是有重要的紀念意義的。他們的相識,是在成都,他們共同騎行川藏線,起點也是在成都。那兩年的夏天,確實是有很多值得回憶的啊。

    初識的那個夜晚,她正在成都有名的景點錦里閑逛,兩排木樓攔出的古色古香的巷子,在夜色中都掛滿了紅燈籠,暈出一團一團曖昧的光暈,她沿路品嘗著小吃,哪知突然下起了淅瀝瀝的雨,打在青石板路上、打在她發上身上,帶來陣陣清泠。她加快了腳步,卻不及雨勢的速度,雨大起來時她趕忙跑到一家酒吧躲雨,跨進了門還探出半個身子來打量著外面的狀況——她進門得正好,雨忽然間已成瓢潑之勢,一旁的湖水在雨水密密的落腳中凹出處處圓波,白日的悶熱此時一瞬間就被沖洗透亮。她邊回身,邊旋下手臂,誰知動作稍大了些,倒打到旁邊一個男子身上。她趕忙道了歉,想起他也是匆忙進來躲雨的,兩人前后腳進門,只是未曾注意到他也在此看雨。

    “長島冰茶”。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她站在吧臺前略略詫異,扭頭卻見他也正回了頭來看向自己。于是兩人禮貌性地笑了笑,各自坐在一側默默喝著自己的酒。她在酒吧昏暗環境的掩護下暗暗打量著這個男子,只見他的半側面,瘦削的臉頰一半隱在斜過的陰影里,穿黑色T恤,上面印有油畫樣式的向日葵圖案,在藍色燈光下詭異地反著熒光。而向日葵,向來是她喜歡的,她的網名就叫這個,葵。

    本以為偌大世界萍水相逢,一面之緣便該轉身即忘,可當她在一個鎮子的客棧院子中間跳著腳找信號的時候,卻不經意間看見一個背著書包的男子正在前臺登記,那向日葵的黃色在剛剛降下的夜幕中灼灼耀眼,不是他是誰?這時,他也轉過了身,正待往里走,一抬頭也看到了她,便愣在了那里。

    這鎮子原不是什么著名的景區,能再次相逢倒真是湊巧的事,這次兩人索性要了壺酒,一同在院子里喝了起來。那天他們似乎聊了許多,但究竟說了什么,她也忘記了。只記得在夜晚落下的些許涼意中,他們坐在木樓中間,守著木桌木椅一壺酒,深藍的夜空中一彎澄黃的朗月,星星由于她的暈眩漩渦一般緩緩轉動著,一陣風吹過,植物香氣便與酒的清香混合在一起飄散過去,只那情景,便是令人微醺了。

    于是順理成章的,兩人結伴而行。直至她要回京,他想再陪她一程,卻又不好直說,只道他也打算要去北京的叔叔家小住幾日。

    從成都到北京的火車足足要三十個小時,而在百無聊賴的火車上,三十個小時又被無限地拉長,及至下火車時,他們仿佛已經認識了許久,仿佛度過的不是三十個小時,而是三十天,三十個月一般。一晚,他照看她先睡著,臥鋪車廂里的燈也都已關掉,恍惚間她感到嘴唇上輕輕的一片涼,仿佛一片薄薄的雨云,掠過干涸大地。然后她聽到他起身離開的聲音。馬上,朦朦朧朧地,她又沉沉睡去。

    下了火車,問及對方要去哪里、坐地鐵是否同路,哪知他叔叔家與她的住處只一條街相隔。

    從前她想,這諸多的巧合,就是緣分了。但她未曾想,緣分是有時盡的。有緣之時,他們可以在千里萬里外相遇,無緣之時,住在同一個小區也未曾碰到一面。

    “你們兩個怎么會到這個地步呢?”朋友不解地問。

    是啊,怎么就到這個地步呢。并不是因為什么事件,也沒有激烈的爭吵,但日久天長、柴米油鹽的不斷摩擦,死局其實是早已定下的了,能想到的導火索,也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崩潰,是被緩期執行的。

    起初,日子雖然平淡,但也溫暖。她悉心管理著兩個人的小家,一個原本空蕩的屋子,慢慢的,在物件的添置和兩人的溫度中,漸漸成為她、他、它的味道。他們共同的氣息。那個可以安心停靠的屬于他們的地方,心落實的地方。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她買來原麻的桌布鋪在茶幾上,有清麗的繡花和精巧的鏤空,以及相連的流蘇垂墜。茶幾下鋪設米色地毯,印有歐洲復古花樣,與他們的墨綠碎花沙發很是相配。又在茶幾桌面上擺放了小綠植,以及淡粉色的香薰。她慢慢地收集著美好的小物:仿草植修剪而成的羊駝擺件,豆綠色瓷質的一對小兔,床邊長絨地毯,紫色紗帳床幔,質樸美麗的木質和瓷器餐具,藤編衣簍及干花瓶,向日葵擺件……又將景天放在窗臺,透明玻璃容器盛滿水撒上花瓣和會漂浮的瓷質小鯨魚。窗口上掛起兩人在騎行川藏時買來的風馬旗,隨風招展。等他下班回來,她迎在門口,說,歡迎回家。

    那時他們租住的房子距離市區很遠,是為了她的方便,可他上班去需要三個小時的路程,他說不遠,不累,我來北京不就是為了你么。

    即便生活有所困頓,即便她長期只能獨身一人在那個郊區的角落對抗虛無,直到他深夜回家。但那時,他關心她,在他在的時候,細心體貼,無微不至。

    但是他們的努力根本掩飾不了生活的壓力。他日日早出晚歸跋山涉水勞累不堪,他們天天一同工作熬夜直到凌晨兩三點;他們斤斤計較著每一筆收入支出;他們知道幾點乘地鐵會趕上從首發站發來的空車,知道從哪節地鐵上車,下車時可以走最短的距離到達換乘地點;知道做哪兩樣菜,晚飯時可以節省最多的時間……

    一次周末,他陪她去看《北京遇上西雅圖》,沒想到這部喜劇卻讓她哭了。散場后兩個人叫了個小蹦蹦,一路看著蒼涼夜色蹦回家。他打來洗腳水,說,天冷,媳婦泡腳。

    電影里,湯唯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也許不會帶我去坐游艇、吃法餐,但是他可以每天早晨都為我跑幾條街,去買我最愛吃的豆漿、油條”。杜鵑想,生活里的幸福,其實就是這么些平淡的小事吧。他可以每天晚上都為她打水洗腳,把她的腳捧在手心里一點一點擦干,所以她知道他愛她;當她做事到深夜,他早已睡著,但每次當她鉆進被子,他都會抱住她并用身體暖她的手腳,這都是潛意識的動作,第二天他什么都不記得,所以她知道他愛她;她的情緒和態度總是會蠻橫惡劣,而他總是忍氣吞聲,即便有所不滿爭執,也必然是道歉的那個,即使事情的起因是她的錯,所以她知道他愛她——他對她幾乎言聽計從,所以她知道他愛她。

    那么,為了這些真真切切的愛,她告訴自己,其他都不算什么了。

    但慢慢的,她失去了這一切。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的生活變成了,他跳槽、加薪、晝夜忙碌,她沉悶、孤獨、無盡等待;他無心無瑕顧及她與他們的生活,她埋怨除了工作和睡眠他們再無其他;他辛苦疲累只怪她不理解他的壓力,又阻止她孤身玩樂參與社交。于是,生活一路昏暗腐壞,她在窄小的出租屋內逐漸成為一只幽生于墻角的蘑菇,而他忙碌一天深夜到家要么繼續加班加點,要么已是酒醉不省人事。兩人之間逐漸連話都不再有,她在他的生活里漸漸變成可有可無的東西,一件像房間里的桌子、椅子、任何一個擺件的東西,她也只能看著一個愈發與自己無關的人把家當做旅館。她試圖改變這樣的狀況,但他的語氣最終變得不屑而且無賴,她終于在長久的壓抑下忍無可忍地爆發,將他關在門外整整一晚。一切便戛然而止。

    她只是不能接受曾經那么愛自己的他變成一個朝夕相對的陌生人,并留她一個人在一團晦暗、凝滯、混亂不堪中獨自沉淪。

    而他不能接受她的滿腹怨氣、厭惡的眼神和動輒的爭吵。

    兩個人成為一個惡性循環。

    他們都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兩個人都很累了。程征被關在門外那一晚,她是希望他想明白這前前后后,能夠與她一同經營生活,而他被這根稻草徹底壓垮,想的是干脆不要這一切了。愛情如同一座城池:它建立在信念之上,信念一旦消失,城池也隨之滅亡。

    分手時她只是想不通,何以三年的感情,他能像鬧鐘一樣,按下就停。其實,他早已日漸把自己整個的投入到工作中去,一步步離開她很久了。

    “程征……”

    “你不會……”

    “我們重新……”

    “三年了……”

    幾次未說完的話,像掛在半空中的許多鐘擺,滴答滴答來回搖擺,程征覺得一整個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只是紅著眼睛望著他,如鯁在喉地沉默著。

    末了,他說,你父親說得對,我們不適合在一起。那樣不帶有一絲感情的聲調語氣。然后他帶上墨鏡,表示要出門。

    她竭力透過鏡片想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見鏡片里映出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變形的,并且慘白的。她呆呆地瞪看了半晌,驀地,垂下了頭。

    一年的異地沒有拆散他們,川藏的生死沒有難住他們,但兩年的生活卻拖拖拉拉地把那份感情扯垮。他們最終沒能守得住平淡。

    其實分手前的那段日子里,杜鵑不是沒有感到他的不在乎,她也怕,只是沒有想到會走到分手這一步。其實程征也不是不苦惱,但他覺得,他們兩個人似乎有太多難以調和的東西。

    一晚,杜鵑在熟睡中依偎著他,將頭向他頸肩之間扎著,在他耳根底下放大了呼吸。忽然這個如此睡在他身邊兩年的女人使程征感到陌生,她成為身外物了。他這么躺了一會兒,坐了起來,摸黑點燃了一根煙。不多一會兒,她迷迷糊糊地將手摸索了過來,摸到他的手,喃喃著“我們好好的”。他心里一陣酸軟,她的話使他落淚,然而眼淚也是身外物了。

    杜鵑把東西搬走的那天,環視著那個小小屋子,每一處都是她布置的,每一個物件都是她東淘西淘來添置的,當初他們終于在一起生活時那般的欣喜,當初她那樣興致勃勃地置辦他們的家。如今,他卻是讓她走了。所有的物件頓時失去了昔日感情的溫度與色澤,東倒西歪,冰冷著臉,吐著陌生的詞匯語言,她再也聽不懂了。他們仿佛都生出了怨念的臉。

    再也不會有那個女孩聽到電梯的聲音、分辨出他的腳步聲,歡喜雀躍地跑到門口,也再也不會有那個男孩一開門就給她一個滿懷的擁抱,或者一件小禮物。再也沒有兩人那樣天真幸福的笑容了。

    她看著那個盒子里,她保存的,他們異地時來往的厚厚一打火車票,他們的大頭貼,他給她寫的情書和保證書,她給他親手縫的公交卡套,還有他們在路邊小店買來的“結婚證”……她流著淚,輕輕地把它放下,提起行李,關上了房門。

    而每當她在新的租住屋里醒來,猛然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想起現實種種,恍惚覺得怎么可能是真的。仿佛是著了一夜的篝火熄滅了,睡醒后她獨自在一個荒涼的枯木堆前。就這樣,每天早晨,她都要重新確認一遍,他不在了,她在另外的地方,生活全然都不同了,她必須重新開始。接著,心臟上便是凌遲般一寸一寸的痛楚。

    朋友又遞過一杯酒來,幾杯威士忌下肚,她終于稍稍安穩入睡。夜半朦朧中,她想去摟住身邊的人,胳膊剛一抬起,突然意識到睡在一側的是前來陪伴的女友,于是猛然清醒,再次認識現實,不禁哽咽著流下淚來。

    低低的嗚嗚聲。在那吞噬著的夜中。壓抑著聲音和痛楚的,哽咽。以及無聲的長嘶。

    既已無路可走,所能做的不過是捱過當下的每一刻。長久的一段時間,杜鵑不能再感到連續的時間,所謂活著,就是自己作為一瞬一瞬的存在而存在,她沒有和任何什么相連,沒有未來,也無所謂藍圖,只有回憶攔不住地兜頭涌來。

    所幸,不得不參加的考研的補習集訓班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幫助她熬過了那一分一秒都難捱的日子,她不敢給自己的頭腦一點間歇,只是拼命學習做事、拼命忘記自己。再后來,日子漸漸久了,那些也都成了往事。久遠得觸不到了,她也懶得提起了,只覺過去都是朦朧模糊的,真真假假,誰也說不清楚。

    臨近年末,她接到物業的電話,是程征買的那個房子,來催物業費的,因為程征換了號碼聯系不上,他們便打了備用欄里她的電話。她通知了他,二人并未多說,都是禮貌的語氣,禮貌到奇怪,就掛了電話。第二天早上醒來,她看到微博私信,他問她要手機號碼。而她看到,他的頭像,是和一個女孩在一起。

    他怎么會不記得她的手機號碼?就是她自己忘了,他都會倒背如流。看著他的頭像,她心里明白,但還是把手機號發了過去。果然,不過多時她的手機屏幕上亮起他的來電,接起來那邊是一個女孩矯揉的聲音:“手機號是我問的,恐怕你以后都打不通他的電話了……”杜鵑掛了電話,抽了根煙,不由得笑了一聲。哪怕在他身旁的是她,但那些年來許許多多的經歷,她伴他走過了最重要的階段,她自信在他心里的位置是無可取代的,這就是自以為是。記憶里的人,是不會腐壞的,永遠停留在那里,長生不敗。

    她收到的來自他的最后一條短信,只有四個字“生日快樂”。那天并不是她的生日,他喝多了酒。

    大年初一,杜鵑突然被拉進一個微信群里,竟然是小學同學的聚會群,也不知都怎么找到的人,互聯網時代就是如此神奇。她的住處與一個叫做藏的同學只隔兩站地,兩人同行聚會,一路他盡量逗她開心,之后也沒再有什么聯系。后來,她生病,閑來無事評論了他發的朋友圈狀態,兩人聊了起來,他便提了水果來看她,這樣一來二去也就慢慢變得熟絡。藏在一家錄音棚工作,兩個好友都是現代音樂學院畢業的,四個人偶爾一起喝酒聊天。偶然的,杜鵑在其中一個朋友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個女孩的照片,登時覺得眼熟,卻又想不起來是誰。幾天后她突然感到什么,打開微博,點進了程征的主頁——應該是那個女孩子沒錯。她順著程征的微博又去到他女友的頁面,往下拉,再往下拉——杜鵑不禁笑了——是了,她也是現代音樂學院畢業的,和杜鵑新認識的朋友們正是同一級的同學。

    還有更巧的事么?她想。

    然而事情終是已經與她無關了,她關掉微博,置之不理,生活便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除了有時會覺得有些空蕩蕩的,其余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一個人很好,也已然完全重新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散步、一個人去超市……完全依照自己的節奏,有自得其樂的妙處。并且,她可以經常約了朋友吃飯娛樂,無論是否喝了酒、回家有多晚、對方究竟是男是女,總歸都沒有人管,她也便任性恣意許多——她太怕自己一個人重新變回墻角的那只蘑菇。

    又是一次朋友的小聚,其中一位女友在馬來西亞留學,偶爾回一次國內,杜鵑與她許久未見。幾人一同在鼓樓附近吃了燒烤,然后去三里屯喝酒。突然,女友黯然道,以前我和我前男友來這里玩過的。她笑:“以前我也和我前男友在這玩過的。”想來她是因為很少回國,未免觸景生情,可對杜鵑而言那又怎樣呢,這座城市,回憶太多,而她總是要穿梭其中,便只能讓這些傷口在一次次地撒了鹽后結成厚痂。現在,走在哪里,無非想到,也是風輕云淡了。

    女友又說:“以前他就在對面上班的。”

    杜鵑微微有些驚訝了,道:“我前男友也是,以前在三里屯soho。”

    另一個朋友插話進來問那女友:“你前男友是做什么的?”

    “互聯網金融。”

    杜鵑與朋友四目而對,一時沒說出話來,朋友又追問:“什么公司?”

    然而女友的回答使杜鵑幾乎站起身來——她說的公司,正是程征所在的公司。

    “叫什么?叫什么?”杜鵑和朋友都問道。

    “申言”,女友說完喝了口酒:“我和他就是在那邊的酒吧認識的,當時他公司正要A輪融資,他春風得意的樣子。”

    他當然春風得意,而且,就在不久后,他就結婚了。

    杜鵑突然一陣狂笑,笑著笑著便淚流滿面。原來確實有更巧的事。

    依然是凌晨兩點多的三里屯,年頭變了,人事變了,但這城市璀璨如昨,巍巍然把過往一切都吞噬了,只展露出一派光鮮亮麗。一群酒醉的男女唱著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地走過去。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輕薄、零弱,轉眼就給黑暗和時間吸走了。杜鵑走在后面,在商場的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立了一會兒,然后繼續往前走。她很有點掉眼淚的意思,可是司機們已經圍上來開始跟她討價還價了。

    (原刊發于《鴨綠江》2015年第9期,被《小說選刊》2015年第10期“佳作搜索”欄目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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