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坤:生年不滿百,卻懷千世憂 ——讀趙德發《人類世》
講述自己作品的創作動機,對作家往往是個出力不討好的事情。一來透了底細,原本令人著魔的作品會被祛魅;二來作者本人也不再神秘,失去了偉大的光環。這樣虧本的買賣自然沒有多少人做,而我恰恰又是最喜歡從序跋開始讀起的那類讀者。在我看來,這些看似邊緣的文字往往或隱或顯地指示了通往作品中心的道路,正是據此,評論家得以窺見文本預設的理想作者的面目,進而討論作者如何施展文字的技巧以抵達表述的彼岸。
基于上述理由,拿到《人類世》這本書,我最先翻起了小說的后記。在這篇名為《道在誰開口,詩成自點頭》的后記中,趙德發回憶撰寫這部作品的緣起,講到自己因為讀《圣經》“立虹為記”而動念要寫一篇關于“人類世”的小說。緊接著,趙德發記述了自己結緣“人類世”這一概念的歷程,伴隨自身諸多現實經驗的際會發生,最終有了才有了呈現于我們眼前的這部作品。后記的敘述,細致入微,但言語之間,卻又充滿了宏大的意氣。透過后記的坦率直陳,我們終于了解到,這個看似“冷僻”的“人類世”,并不是無端故弄玄虛而生造的概念,相反,它關聯著作家融匯世界眼光的努力。
世界眼光下的人類情懷
雖然文學作品的生成機制是復雜的,但畢竟落筆而成的作品總能反映作者在創作時期的趣味與眼光。當今時代,隨著傳媒技術的無限發展與創作門檻的無限降低,文學早已日常化與通俗化,而長篇小說由于其篇幅形式的規定,相對更多地保留了嚴肅性而成為了文學的擔當。因此,對于絕大多數具有文學史意識的嚴肅作家而言,長篇小說就成為最好的施展方式,來顯示自己思想的深度與文字的技巧。
正是因此,對于《人類世》這部小說,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便是趙德發所意圖展現出的世界眼光下的人類情懷。正如后記在言語之間體現出的宏大意氣,小說的正文同樣體現出作者這樣的關切。都市-農村、異域-本土、宗教-世俗、欲望-理想等等對立性的元素被作者雜糅進小說的結構之中,在這一系列形而上的概念里,作者截取其中的典型剖面,完成情節的描繪與敘述。同時,我們還能夠感受到作者有意提供了大規模的信息量,其規模之大遠遠超過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必需,所涉范圍也極其廣泛。這種陌生化信息的使用,訴諸的是作者開闊的眼界,高妙的趣味,以及廣泛的知識儲備,而這種素質往往為那些專精于敘述技巧的小說家所忽略。
趙德發“人類世”的這一概念來源于荷蘭一位諾獎得主,其提出這一概念的本意就是要體察當今人類自身所處的歷史譜系。基于歷史譜系學的文學實踐,我們已經見過太多,無論是溯源而上找尋人類精神的源頭,還是傳承而下呼喚獨特的時代精神,都已經不稀奇。然而,或許是眼光所在,或許是知識所限,從前文學實踐中的“歷史”概念,絕大多數都是從對民族精神的找尋與塑造這一角度出發。而趙德發的視野,卻是基于自然科學(地質學)的概念,這一立場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界限,所探求的乃是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歷史變遷。或許我們可以這么說,前一類文學作品探討的是歷史中人與人的關系,而趙德發這部小說,則增添了更多對于人與自然之關系的探討的分量。
在處理人與自然關系這一議題時,趙德發展現出了對于現代性的批判性反思。現代性的開啟首先是人的解放,按照列奧·施特勞斯提出的三次現代性浪潮的解釋,由馬基雅維利掀起的現代性的第一波浪潮,主要有兩個觀念:一是人要關注實然問題(現實主義)而不是應然問題(理想主義),二是命運像女人,是可以被強力所征服的。趙德發在小說中安排了一明一暗兩條線索兩個主人公,一位是在現實中投機取巧、一心要征服命運的地產老總孫參,一位則是不通世故而活在理想中,卻總被命運愚弄的地質大學教授焦石。趙德發用夸張甚至略帶戲謔的筆法,不斷強化著兩個人物的不同心性與做派,以至于小說常常在行文中呈現出荒誕主義的色彩。趙德發塑造的兩個人物,恰好從正反兩個方面呈現了第一次現代性浪潮所傳達的精神,然而,不論是孫參還是焦石,只是被命運打敗,卻不能夠打敗命運。作為主線人物,自比《圣經》中大力士的參孫,失去生育功能,最終身陷囹圄,一切歸零。趙德發這樣的安排,我想肯定并不是出于對孫參這類人人格的厭惡,而是要有意進行關于人的欲望與潛能的反思。孫參以為自己是戰無不勝的大力士參孫,能夠征服一切,最終卻還是要拜服在命運女神的腳下,這不正是圣經中毀于女色的隱喻嗎。或許只有懷揣這樣謙恭的心態,再去體會“人類世”作為新的歷史紀元,才能體會到其中深涵的意味。
“人類世”中的雙面人生
理解“人類世”,并不僅僅是理解整個人類所處的地質歷史斷層,也關乎如何理解我們當下具體的現實生活。《人類世》這部小說提示的另一種意義即是,人類一方面在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另一方面,我們也被我們自己所塑造的自然深深地影響著。
在小說的開篇,趙德發用一段類似電影式的主觀長鏡頭的心理書寫,為我們揭開了主人公孫參隱秘內心的帷幕。孫參幼時喪父,從小和母親、姐姐靠撿垃圾相依為命,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孫參一家生活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場,這個垃圾場其實就是現代人對于自然的重新塑造。原本的自然之物,經過人的采集、分類、加工、使用,最后作為廢棄物被集體堆放。這個堆放的地方,是城里人征服自然后又遺棄下來的空間,是孫參一家賴以生存的根源。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孫參一家所靠所吃的,便是這垃圾山。垃圾山也就成為“人類世”最好的注腳,孫參便是活在“人類世”中的典型。
然而無論是自然社會還是垃圾社會,那些生活在其中、不甘心平凡的人,都要起來征服自己的命運。對于孫參而言,野心起始于見到姐姐美好肉體的那個夜晚,從此,這位少年踏上了無法無天的上行之路,開始挑戰自己的命運。雖然令我感到些許遺憾的是,小說的作者并沒再多交代孫參的心路歷程,只是略微著墨后,便直接把時空轉到了已經事業有成的地產老板孫總時期。不過,作者對孫參的描寫還是有意識避免過度單一化。對于孫參,我們看到他既有商場上爾虞我詐的奸猾、周旋于官僚權貴間閃轉騰挪的狡黠,同時也有對于母親和姐姐的濃厚深情,以及移山填海、塑造人世的魄力勇氣。小說進行到最后,讀者會感到,這個主人公雖然可恨,但也挺可憐。作者有意安排田思萱和真真兩個單純美好的女性,都真情實意地愛上孫參,肯定并不是被他的手段所騙取勾引,而是孫參身上確實擁有某種特別的魅力。這種魅力來自于不甘弱小的強力,然而,強力往往與危險伴生,或者說,強力本身就是一種危險。
與孫參相對的,是《人類世》小說的暗線的主角,地質大學教授焦石。這位不通人情世故、內心充盈學術理想的老教授,一輩子都生活在被動和委屈中。面對被炸掉的地質“金釘子”無能為力,面對不能伸張的學術理想無能為力,面對突如其來的性與愛情無能為力,甚至連帶著自己的女研究生,一樣在生活中處處無能為力。對于讀者來說,這個角色開始還讓人哀其不幸,到了后來,就慢慢開始怒其不爭了。相較于出身垃圾場這一實在“人類世”的當代人,老教授雖然研究這一概念,卻在生活中變成了上一世代的老古董。
孫參和焦石,兩種別樣的人生面向交織出了小說敘事的結構,同時,郭小蓮、關亞靜等人穿插其中,趙德發書寫“人類世”,建構出一個光怪陸離的海晏市:個人命運總是被意外地展開,世事無常,野心焦灼。
傳承與創新:形式突破的得與失生活經驗與頭腦風暴
正如前文所言,在立意上,《人類世》具有世界眼光,內容上通過明暗兩條線索的交織進行書寫。不過對于小說家來說,最核心的能力歸根結底還是在于講故事,故事講得好,才能吸引讀者。
趙德發早期的創作,是寫農村與農民,在這些作品中,除大量運用中短篇小說的文類形式外,他還創作了系列長篇“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和《青煙或白霧》。進入21世紀以后,趙德發的興趣轉向了宗教文化,貢獻出《雙手合十》與《乾道坤道》兩個宗教題材的長篇。這部《人類世》的寫作,按照作者自己的說法,肇始于“人類世”這一概念所引發的強烈創作沖動,然后緣物生情不斷地發生“頭腦風暴”,最終在人生一段特別的歲月中獲得完成。
《人類世》盡管有宏大的創作意旨,但事實上仍然關聯著趙德發之前創作經驗的積累,可以說,這部小說是處于先前農村和宗教題材創作的延長線上的。雖然主人公孫參是在“人類世”垃圾場中刨食長大的,但從創作的角度上,垃圾場其實就是農村的延伸,城鄉結構在《人類世》中被遮蔽,轉而成為垃圾場和現代都市的結構。孫參生活在現代化的城市中,可他的母親依然生活在村子里,照樣以撿垃圾為樂,甚至在自己的家里堆滿了撿來的垃圾玩具。對于母親的農村做派和心態,孫參并沒有以一種海歸精英成功人士的姿勢進行排斥和掩飾,反而很坦然地接受,自在地游走其間。正是因此,孫參并不是像慣常的逆襲形象一樣急于擺脫自己的卑下出身,而是作為一種曖昧性的存在,游蕩在中西城鄉之間,某種意義上成為了現代中國的一個隱喻似的縮影。這種處理,我想大概和小說作者自身的鄉土情節有很大關系。
值得注意另外一點是小說對于宗教元素的處理。趙德發寫作這本小說,在立意上本就具有世界眼光的人類情懷,因為很難避免涉及宗教的元素。或許是有之前兩篇長篇的創作作為思想基礎,趙德發在《人類世》中,一方面既有對“成功神學”的批判,另一面也有對“三教寺”的微妙處理。趙德發并沒有一味把宗教寫成一種超越性的神圣純粹的存在,相反,“三教寺”是個非常立體有趣的地方,儒釋道三家在這里融匯,雖然都是做導人向善的義舉,但是畢竟有各自的考量在其中,又不免卷入海晏市的時代風云。不論心態還是舉止,作者的寫作都頗有值得玩味的地方。
此外,趙德發還勇敢地將筆觸溢出自己固有的生活經驗。前文已經說過,《人類世》這部小說向讀者提供了非常密集的信息,不僅包括新鮮又陌生的知識,還包括對形形色色的人物的言語描摹。小說中有大段文字,是對青年人心態和語言的描寫,可以見出趙德發不斷給自己提供挑戰的勇氣。不過,或許是由于確實相隔了時代,涉及青年時的描寫到底失了幾分自然,幾個大學生形象,也像被甩在時代后面的焦石教授一樣,停留在了二十世紀的想象中。另外,或許是迫切想要分享自己有關“人類世”的靈感,對作為小說暗線的焦石老教授那條線索的書寫,有時不免顯得生硬和刻板。
古詩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世憂。原詩的意思勸慰人生,及時行樂。不過我在這里借用,卻想要以之“望文生義”一下。趙德發在《人類世》的后記中講到自己年已花甲,存有千歲之憂,我想,趙先生憂得并不是年壽,而是人類的命運。宇宙悠悠萬載,人在其間相比,不過白駒過隙。怎樣度過有限的一生,去認識這有限在無限中的位置,需要每個人認真地思考。正如詩曰:道在誰在口,詩成自點頭。《人類世》中趙德發已經點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