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試讀二
程恭
我不能在這里待太久。等會兒雪小一些,就要去火車站了。今晚我要出一趟遠門,其實下午就應該走了,你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等一個送水的人,要是他早點來,我們恐怕就不會遇到。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去廚房倒杯水,發(fā)現(xiàn)飲水機空了,就給水站打了電話。過了半個小時,送水的男孩還是沒來。本來不打算等了,但是上次沒現(xiàn)金,賒了他的錢,總覺得還是要還上。出門之前,能了結的事應該都了結一下。外面陰著天,我覺得越發(fā)口渴,從柜子里翻出一只很破的鐵壺,煮上了水。蒼藍的火焰在壺底吱吱燃燒,鐵壺發(fā)出細瑣的聲響,我坐在沙發(fā)上,竟然睡著了。還做了夢。夢里我、大斌和子峰,我們還是一群少年的模樣,在夜晚的巷子里奔跑,大家都喝了一些酒,似乎很快樂的樣子,臉上的青春痘紅得發(fā)光。就這樣一直跑啊跑,跑到了大街上。我們跳上路邊的一輛吉普車,紅色的,引擎隆隆地發(fā)動起來,大家歡呼著,吹起了口哨,把身體從車窗里探出去。在一派節(jié)日狂歡的氣氛里,汽車疾速朝前方駛去。
迷蒙中我聽到了敲門聲,猜想應該是送水的男孩,就向著門口喊了聲“進來”。門沒有鎖,那個男孩自己會推開門,扛著水桶進來。我仍舊閉著眼睛,回想著先前的夢。它像是一個電影的結尾,遠去的汽車,縮小的房屋和街道,漸漸聽不見了的歡呼和笑聲。大幕落下,一片漆黑。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被帶走了,我靜靜地待在黑里,像一只空碗。隔了一會兒,我才感覺到涌進來的冷風,知道門被打開了。卻沒有腳步聲,屋子里一片寂靜。
我睜開眼睛。你站在門口。我仔細地看了你一會兒,確信自己并不認識你。可是在乏暗的光線里,我忽然覺得這個站在對面的陌生人,似乎與我的生命有很深的聯(lián)結。那種感覺讓人背后一陣發(fā)涼。我努力回想著,然后你說,你是李佳棲。
十八年沒見了,認不出來也不奇怪。你沒有化妝,蒼白的臉有一點浮腫,不過總算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長成了一個美人。只是那張?zhí)倚男∧槥跗萜莸模桓痹诖蠖际写昧说纳袂椤D銌栁遥愕臉幼邮遣皇呛臀蚁胂蟮牟灰粯印L拱渍f,我從未想象過你長大之后的樣子。說出來或許會有些傷人吧,不過,我真的沒有期待與你再見面。
我走到廚房關掉爐子。水已蒸發(fā)了半壺,整個房間彌漫在白霧里。你局促地坐下來,看著我倒茶。
“你還跟奶奶和姑姑一起住嗎?”你問。
我告訴你,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現(xiàn)在我和姑姑一起生活。
“她一直沒成家?”你問。
“嗯。”
我們的談話進行得很艱難。每次陷入沉默,我都覺得心臟受到壓迫,只想快點結束這次見面。茶冷下去,屋子里的白霧已經(jīng)散盡,你終于起身告辭。我剛關上門,感覺松了一口氣,門鈴又響了。你站在門口,請我晚些到小白樓來。我還沒來得及推辭,你已經(jīng)走出了樓洞。
我并不打算赴約。我坐在沙發(fā)上一支一支抽煙,天色越來越暗,門突然篤篤地敲響了。送水的男孩扛著水桶站在門口。“我迷路了。”他說。
我把送水的男孩送走,系上外套的扣子,拖著旅行箱出了家門。外面已經(jīng)黑了,天空開始飄雪。走出南院,我站在街邊等了很久,也不見有出租車經(jīng)過。好不容易來了一輛,司機擺手說要收工了。天冷得厲害,我不停地跺著腳,把熱氣呼到手心上。身后是一個小飯館,門呼啦一下打開了。老板娘從里面走出來,她到隔壁的小賣部替客人買煙,看到了我就熱情地打招呼。去年夏天有一陣子我常來她這里喝酒。
“要出遠門啊?”她問。我點點頭。
“著急嗎?雪小一點再走吧,這會兒很難打車。”她說。我跟隨她走進小飯館。最里面的位子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拿過老板娘買回來的香煙,剝掉塑料紙,點著了一根。我在靠窗的桌子前面坐下,要了一份鹵味拼盤。老板娘是潮州人,跟著老公來到這里,后來老公跟著別人的女人跑了,她卻留了下來。
“有新進的老撾啤酒,要不要試一下?”她問我。我說好啊,雖然并不想喝。我知道酒會讓意志變得軟弱。
我一邊喝酒,一邊吃著鹵豆干。啤酒很淡,有夏天的味道。老板娘和中年男人一直熱絡地聊著天,從媽祖像到釀豆腐的做法。
過了一會兒,中年男人付了賬走了。店里只剩下我一個客人,變得很寂靜。
“你朋友的哮喘好些了嗎?”老板娘忽然問,“前陣子有個客人到店里來,說起家里有個祖?zhèn)鞯闹蜗钠剑揖妥屗麑懴聛砹恕!彼v著收銀臺底下的抽屜,“咦,放在哪里了?”
“沒事,別找了。”我說。
“在這兒呢!”她說,“我就記得收起來了。”
“謝謝。”我接過藥方,塞進口袋里。
“這病可不好治。”她回到座位上,點了一支煙。
“好大的雪啊。”她喃喃地說,“要不是因為這里會下雪,我早就回南方了。你喜歡雪嗎?”
“喜歡。”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