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默斯·希尼:要打出真鐵,讓風箱發出吼聲
謝默斯·希尼 Seamus Justin Heaney 1939年4月13日—2013年8月30日
199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謝默斯·希尼繼承了愛爾蘭文學的優秀傳統,以極富感情色彩的田園抒情詩見長。他的詩歌具有濃郁的民族風味,含蘊豐富的哲理于日常生活之中,并且對古希臘和英國的史詩做了深入的研究和介紹,從而拓寬了現代詩的表現領域,被譽為“自葉芝之后最重要的愛爾蘭詩人”。
謝默斯?希尼(1939—2013)離開我們一年多了。如同那些真正偉大的詩人,在我們的生活中,他逝世后反而成為一種更強有力的在場。
最早讀到希尼的詩,是通過袁可嘉的翻譯。早在希尼獲諾貝爾文學獎前,袁先生就敏銳地發現了這位“繼葉芝之后最好的愛爾蘭詩人”。袁先生發表于《世界文學》1986年第一期中的“希內詩五首”(包括《挖掘》《個人的詩泉》等),首次將希尼譯介到中國。袁先生在介紹中特意提到希尼詩中“具體的動作和真實的細節”,而在他出色的翻譯中,也往往是動作、聲音、氣味同時到來,有一種“出土文物般的確鑿感”。說實話,首次讀《挖掘》,我對詩最后那個以筆來“挖掘”的隱喻并不覺得怎么新鮮,但是詩中所充斥的“白薯地的冷氣,潮濕泥炭地的/咯吱聲、咕咕聲,鐵鏟切進活薯根的短促聲響”,讀了之后卻在我的頭腦中久久回蕩……
從此,中國詩人和讀者注意到這位更具有現實感、更讓他們感到親近的愛爾蘭杰出詩人。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一本英文詩論集中發現希尼寫于1974年的重要詩論 Feelings into Words(《進入文字的感情》),十分興奮,便復印下來聯系譯者翻譯(這篇詩論收在我們編選、1993年出版的《20世紀外國重要詩人如是說》中)。1995年希尼獲得諾獎后,國內對希尼詩歌的譯介更多了起來。200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希尼詩文集》,其中詩歌由吳德安翻譯,隨筆、評論則由黃燦然等人譯出。
對希尼詩歌和文論的翻譯,詩人黃燦然可以說是很有影響的一位。希尼獲諾獎不久他就在1996年第一期《世界文學》“希尼特輯”里發表了19首譯作,奠定了人們對希尼詩歌的最初認識。黃燦然的翻譯和一般學者的譯介不一樣,他總是著眼于中國詩歌自身的藝術訴求,在《希尼的創作》一文中他指出:“希尼的詩具有一種驚人的錘煉,我指的絕不是‘簡單’或‘純樸’,相反,是一種同樣驚人的語言的復雜性。”而他之所以投入對希尼詩歌的翻譯,正是為了“那股把漢語逼出火花的陌生力量。”
黃燦然的貢獻還在于對希尼詩論的翻譯,他翻譯了希尼的《舌頭的管轄》、《詩歌的糾正》及美國評論家海倫?文德勒關于希尼詩歌的《在見證的迫切性與愉悅的迫切性之間徘徊》等重要詩論。這些富有洞見和啟示性的詩學論述,都深刻介入了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詩歌的詩學進程。其中“詩歌的糾正”、“見證與愉悅”等說法也在當代中國詩人中一再引起反響。
的確,希尼之所以讓我們高度認同和關注,不僅在于他獨辟蹊徑的敘述性詩風和精湛的技藝,還在于他的詩學是一種深入困境的詩學,同時又是一種富有張力的詩學——這正如他自己的詩所提示:“挑兩個水桶比挑一個容易。/我在兩者之間成長。”一方面,他一直堅持著詩歌藝術的內在規定性,另一方面,他所面對的生存與文化困境,他在他的愛爾蘭所一次次聽到的爆炸聲和“絕對、凄涼”的槍聲,又使他不可能把詩歌限定在純粹審美的范圍內。因此,他會視1969年北愛爾蘭的暴力沖突為自己創作生涯的一個分水嶺,他曾這樣坦言:“從那一刻開始,詩歌的問題開始從僅僅為了達到滿意的語言指謂變成轉而探索適合于我們的困境的意象和象征……”正是以這種艱辛的努力,他避免了“美學的空洞”,使語言重獲了一種真實的、能夠和我們的經驗發生切實“磨擦”的力量。
顯然,希尼面對的困境也正是當今世界上很多詩人尤其是中國詩人們所面對的處境。文德勒就曾說希尼詩學的意義正在于“他一直以具體和普遍的方式提出在人類痛苦的框架內寫作的角色的問題”。下面,我們就來看希尼的一首詩《山楂燈籠》(吳德安譯):
冬山楂在季節之外燃燒,
帶刺的酸果,一團為小人物亮著的小小
的光,
除了希望它們保持自尊的燈芯
不致死滅外一無所求,
不要用明亮的光使他們盲目。
但當你的呼吸在霜中凝成霧氣,
它有時化形為提著燈籠的狄歐根尼斯
漫游,尋找那唯一真誠的人;
結果你在山楂樹后被他反復觀察
他拿著燈籠的細枝一直舉到齊眉,
你卻在它渾然一體的木髓和果核面前
退縮。
你希望用它的刺扎血能檢驗和澄清
自己;
而它用可啄食的成熟審視了你,然后它
繼續前行。
詩一開始就富有想象力,因為冬山楂的“小”,又生長在鄉村山野,所以說它們是為“小人物”點起的燈籠。這其實也是不喜歡任何高調的詩人對自己的一種自我限定。它們“在季節之外”燃燒,“除了希望他們保持自尊的燈芯/不致死滅外一無所求/不要用明亮的光使他們盲目”,詩句樸實而又感人。詩人使他的道德感和人性的緩緩燃燒保持在一個“最低限度”上,或者說保持在一種“常識水平”上,它有別于當今世界上任何宗教狂熱和意識形態高調,但也正是這種為“小人物”點起的燈籠,使我們有可能在這個狂熱的時代保持清醒和自尊。
接下來,詩人置身于冬日的霧靄中,在一種源自內在“呼吸”的作用下,冬山楂竟化形為提著燈籠尋找正直之人的狄歐根尼斯!狄歐根尼斯,古希臘著名哲人,傳說他在大白天打著燈籠尋找真誠的人。這是一種出現幻象的時刻,不過幻象的出現卻源自詩人的自我省視。在眼前所見與幻象渾然難分的情景中,在提著山楂燈籠的“狄歐根尼斯”的打量下,一種更內在的道德掙扎和申辯在這里出現了!
這里的“狄歐根尼斯”,無非是人類古老良知的化身。
正如奧登的一句寫葉芝的詩:“瘋狂的愛爾蘭驅策你進入詩歌”,希尼的很多詩也都基于充滿了劇烈沖突的愛爾蘭現實帶給他的挑戰和道德困境,這里他借助于對冬山楂的凝視,再次觸及到這個主題。而在寫法上,在對平凡事物的發掘中完成一種神話的重構,這就是這位杰出詩人帶給我們的藝術啟示。
從此這盞不滅的燈籠也舉到了中國詩人的面前,它使我想到了一種如茨維塔耶娃所說的“良心燭照下的藝術”。它使詩歌這棵“山楂樹”即使在泥濘的冬天里也一直在不息地燃燒。
不幸的是,希尼因病于前年8月29日突然逝世。我是在美國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期間聞知這一消息的,早上起來,愛爾蘭年輕詩人Martin Dyar見到我后便緊緊抓住我的手,那種感覺,真如同突然失去了父親一樣!希尼的逝世,引起了世界性的悼念。前年11月11日晚,我在紐約庫珀中心參加了由美國詩人學院、愛爾蘭藝術中心、美國詩歌協會聯合舉辦的紀念希尼的大型朗誦會,二十位美國、愛爾蘭詩人上臺朗誦希尼的詩作,其間伴以愛爾蘭古老的風笛聲,向這位偉大的愛爾蘭詩人致敬。這是我去美三個月中最難忘、最受感動的經歷之一。坐在黑壓壓的上千聽眾之中,聽著臺上的朗誦,許多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詩人Jonathan Galassi朗誦希尼的 The Forge(《鐵匠鋪》)時,正好朗誦會的節目單上印有這首詩,我邊聽邊對著看,當晚回到鄰近時代廣場的旅館后,我就忍不住試著把它譯了出來:
鐵匠鋪
所有我知道的是一道通往黑暗之門。
外面,舊車軸和鐵箍已經生銹;
里面,大錘在鐵砧上急促掄打,
那不可預料的扇形火花
或一個新馬蹄鐵在水中變硬時的嘶嘶
聲。
鐵砧一定在屋子中央的某處,
挺立如獨角獸,下端則方方正正,
不可移動地坐落在那里:一個祭壇
在那里他為形狀和音樂耗盡自己。
有時,圍著皮圍裙,鼻孔長滿毛,
他探出身來靠在門框上,回憶著馬蹄的
奔騰聲,在那閃耀的隊列里;
然后咕噥著進去,以重錘和輕鍛
他要打出真鐵,讓風箱發出吼聲。
多么好的一首詩!它寫的是“鐵匠鋪”,但那也正是一個詩人在“良心燭照下”從事詩的鍛造的生動寫照,因而鐵砧會成為“祭壇”,甚至“挺立如獨角獸”!詩人想象著那動人的“不可預料的扇形火花”或“一個新馬蹄鐵在水中變硬時的嘶嘶聲”,然后“咕噥著進去”(這個“咕噥”也極富表現力,猶如音樂中的低聲部,與詩人內在的堅定形成一種張力)。最后那兩句就不用說了,“他要打出真鐵,讓風箱發出吼聲”,真有一種萬馬奔騰之力!
《鐵匠鋪》收在1969年出版的詩集《進入黑暗之門》中。它使我不由得想起希尼《進入文字的感情》(1974)的結尾中那句經常被人引用的話:
“鍛造一首詩是一回事,鍛造一個種族的尚未誕生的良心,如斯蒂芬?狄達勒斯所說,又是相當不同的另一回事;而把駭人的壓力與責任放在任何敢于冒險充當詩人者的身上。”
對這段話,希尼后來在一次訪談中說他援引的是愛爾蘭作家喬伊斯《青年藝術家的肖像》中主人公斯蒂芬的話:“我在靈魂的鐵匠鋪鍛造那未創造出來的種族良心。”他指出的,不僅是一首詩的起源,更是良知的起源!
這就是一個詩人的責任感!它不能不讓人起敬。只不過這不是空話或大話,這要體現為一種艱苦卓絕的語言勞作,黃燦然在《希尼的創作》中也指出了這一點:“一個真正的詩人的任務并非表達感情,甚至不是處理感情的復雜性,而是處理語言的復雜性。這是一種技藝,如何把這一技藝磨練得爐火純青或鬼斧神工,便成為一個詩人終生不懈地努力和探險的目標。”
而我們的創作和翻譯,就是要應合這樣的“重錘和輕鍛”,就是為了“要打出真鐵,讓風箱發出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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