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揭示世道與人心 ——紀念老舍先生逝世50周年
孫文故居(國畫) 胡江 作
除了小說,在戲劇方面,老舍先生的貢獻是很大的,特別是新中國成立之后,在戲劇方面的成就更是大于小說。有《龍須溝》《茶館》等幾部被先后搬上舞臺,在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成為話劇舞臺上的鼎力之作。紀念老舍先生逝世50周年,要格外重視其戲劇的創作。
在這兩部劇作中,《茶館》是老舍先生的扛鼎之作,也是老舍先生和人藝在相互合作中拿捏得最為爐火純青的精品。其高度概括的藝術力、氣勢宏大的敘述力,濃縮人生、人性和歷史、時代;其豐富生動的語言、新穎別致的形式,開創話劇舞臺創新之風。它是老舍先生內心深處藝術風光旖旎的一塊風水寶地。新一代人藝的演出者,是踩在老舍如此輝煌的劇本之上和于是之等前輩藝術家的肩膀之上,他們的理解、創造和發揮,得益于老舍先生。最接近老舍先生,也最能夠還原老舍先生的,是這部《茶館》??赐辍恫桊^》,仿佛看見大幕之上遠遠地站著老舍先生。
如今,我們談及北京人藝的風格,都愿意說是北京味兒。這種地道的北京味兒,首先得力并得益于老舍先生的《茶館》,以致在老舍先生逝世這50年的時間里,北京人藝上演的劇目,凡能傳下來的優秀劇目,莫不帶有老舍先生《茶館》的濃重影子。無論李龍云的《小井胡同》,還是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樓》,或是劉恒的《窩頭會館》,都打上老舍先生明顯的印記。這種印記,除了編年史的形式與結構方面,更重要的是對北京平民小人物的生活與性格的關注和描摹??梢哉f,同《茶館》一樣,這幾部話劇都是表達了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人的尊嚴的淪落和喪失、不甘與抗爭,把底層小人物的命運的悲哀離合抒發得淋漓盡致。
記得最開始演出《茶館》的時候,曾經有人建議加強人物的革命性,即讓人的尊嚴更為主動地爭取和發揚光大,對此,老舍先生曾經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有人認為此劇的故事性不強,并且建議,用康順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革命為主,去發展劇情,可能比我寫的更像戲劇。我感謝這種建議,可是不能采用,因為那么一來,我的葬送三個時代的目的就難達到了?!?/p>
老舍先生堅持自己的藝術主張,難能可貴。曹禺先生當年就是聽從了“這類建議”,將《雷雨》中的魯大海向革命的方面進行改造。如果老舍先生也這樣改造《茶館》,會是一種什么景象?
老舍先生所說的三個時代,即劇中三幕分別寫到的清末戊戌變法、軍閥混戰和日本侵占北平這樣橫跨50年歷史的時代。三個時代的葬送,是以小人物尊嚴的淪喪為昂貴代價的。看三個老頭蹣跚在臺上撒紙錢,祭奠自己和那些被埋葬的時代,真的是道出了那個時代小人物尊嚴的被踐踏和無處藏身的悲涼。所以,老舍先生說《茶館》這出戲就是“用這些小人物怎么活著和怎么死的,來說明那時代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 這些小人物怎么活著和怎么死的?一句話,是沒有尊嚴地活著和沒有尊嚴地死去的。
當年《茶館》曾經一度引起演出風波,周總理出面才又復演的。周總理說:這樣的戲應該演,應該叫新社會的青年知道,舊社會是多么的可怕?,F在,還應該再加上一句:舊社會人們活得又是多么的沒有尊嚴。
這正是《茶館》能夠存活了60多年一直到現在還能繼續演出的現實意義。它從藝術的一個側面告訴我們,對于中國老百姓,人的尊嚴的話題曾經是如此沉重,老舍的《茶館》告訴我們,人活在世上,尊嚴是多么重要。
《龍須溝》是老舍先生解放之后創作的第一部話劇,也是最難演的一部話劇。老舍先生自己清醒得很,他早在寫劇本之時就清楚:一、缺乏故事性;二、缺乏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描寫。所以,他說:“在我的20多年的寫作經驗中,寫《龍須溝》是最大的冒險?!痹趧撟鳌洱堩殰稀返臅r候,對其中的人物,老舍先生曾經明確地說過:“劉巡長大致就是《我這一輩子》中的人物?!倍∷木褪恰恶橊勏樽印防锏南樽樱岸∷目杀认樽訌碗s,他可好可壞,一陣明白,一陣糊涂……事不順心就往下坡溜?!崩仙嵯壬鷽]有說戲里的主要人物程瘋子來源于誰,但應該是他在1948年至1949年創作的長篇小說《鼓書藝人》里的方寶慶,是順著那一脈繁衍而來的。小說里寫到的方寶慶,其性格老舍先生說是“世故圓滑,愛奉承人,抽不冷子還耍耍手腕?!碑斎?,這是社會使然,為生存所迫,他是屬于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他也抗爭,也和革命者孟良接觸并受其影響,但寫得都很有分寸,沒有離開作為藝人說書生涯和作為父親和養女秀蓮關系的范疇,他最大的愿望是建書場、辦藝校,就是賣藝不賣身,“‘你不自輕自賤,人家就不能看輕你。’這句話可以編進大鼓詞兒里去?!彼目範幒透锩?,便和他和秀蓮的殘酷命運、和自己的愿望的無情破滅這樣兩條線息息相關,體現了老舍先生現實主義的非凡筆力。
遺憾的是,在《龍須溝》里,盡管于是之極其努力的塑造程瘋子這個人物,但人物的豐富性和戲劇性,遠不如方寶慶。在《龍須溝》里,老舍先生延續著他一以貫之的對下層百姓的世事人情的真實描摹中,揭示世道與人心兩方面:既有對于不合理世道的抗爭和未來新生活的企盼,同時也有對人心即國民精神自身的批判和期待。只是,面對的畢竟是新生活,程瘋子和方寶慶并不完全同屬一人,前后所處的時代也不完全一樣。在程瘋子的這個人物中,特別可以看出老舍先生努力面向并追求新生活時候的兩難境地。在某種程度上,我似乎在程瘋子的身上能夠依稀看到老舍先生自己的一點影子。
在紀念老舍逝世50周年的日子,重讀《茶館》和《龍須溝》,對于我們認知新中國成立之后老舍先生的藝術追求和心路歷程,是非常重要、繞不過去的兩個坐標。有意思的是,在滿懷熱情努力描摹新生活的《龍須溝》中,我們看到他所努力塑造的程瘋子,可以說是不盡成功的;在描摹舊社會、舊生活的《茶館》中,我們則看到老舍先生的得心應手和妙筆生花,他塑造的王利發,甚至只是只有幾句臺詞的小人物,都那樣的活靈活現,令人過目不忘。這樣兩個鮮活至今的藝術標本,所顯示出的關于創作的藝術規律與現實生活之間的關系,關于作家在時代變化面前的自我調節與重構的話題,依然具有現實意義。我想,這恐怕也是老舍先生渴望破解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