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夏日塔拉的男孩
羊年的察汗薩日節,我和阿海給阿爸阿媽拜過年之后,趁著喝了“羅伯特王”酒的沖動,走向夏日塔拉水庫,準備環“湖”一周。阿海穿著羊羔皮袍子和長筒皮靴,我也穿著皮質大衣,走了三分之一,就感覺到了疲憊,于是放棄環湖,開始轉山。我們看見了一只大灰兔,我是屬兔的,看見兔子總是莫名地高興,我盯著這只兔子,試圖捕捉著拍一張清晰的照片,受到驚嚇的兔子飛快地沖下了山坡,從鏡頭中消失了。
天氣陰冷,烏云密布,太陽也看不見了,黃草萋萋的山坡上冷風嗖嗖。表弟衛東開著車來接我們。我們蹲在他那為了運貨而去掉座位的車子里,準備再去山頭看看。阿海說,那兒有一座可能是薩迦班智達時期的法壇。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山梁上的一個小土丘,很像是祁連山地區常見的坍塌的烽火臺遺跡。我們翻過鐵絲圍欄來到那個土丘旁邊,土丘上的黃草在寒風中簌簌。我們三個人爬上土丘,土丘和山梁下面就是斡爾朵河和夏日塔拉水庫,斡爾朵河東岸是昔日匈奴和蒙古時代的營地遺址,蒙古時代的遺址是忽必烈的孫子鐵穆爾修建的城“夏日浩特”,漢文字史料上寫作“黃城”,今訛寫為“皇城”。古城遺址背面靠近廟爾溝的一個山頭上據說是寺廟的遺址。夏日塔拉草原曾經因為林丹汗病亡于此地而在文獻中反復被提及。而更遠的西邊,有連綿的祁連山的支脈。
他們倆登上土丘仔細觀看,我也小心翼翼地轉著,阿海突然喊起來,小心別掉下去了。我轉身一看,啊,好懸,身后的土丘半腰處就是一個深深的洞。我們小心地探頭往洞里張望,滿是黃土的洞里有一些雜物,還有一件破衣服。
阿海講起了一個事情。他說,這里面有一個蒙古男孩的尸骨。大概在1990年代中期,有一次他從肅南縣城回夏日塔拉看父母,聽別人議論有一個智障蒙古男孩,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住在附近一個窯洞里,平時就在小鎮的市場上乞討,胖姑姑家的孩子還給他送過牛羊肉。胖姑姑的孩子和阿爸說,他是蒙古人,肯定像堯熬爾人一樣愛吃肉,所以有時他們就給他送點肉吃。
他大概在窯洞里住了兩個多月,后來,這個男孩不見了,不久就有人說那個山洞里有尸體,派出所的人過去查看,發現就是這個男孩的尸體。沒有人知道這個男孩來自哪里,也沒有人來認領。
我們在寒風中離開了土丘和山梁,回到了小鎮。
后來,我問起阿爸這個男孩的事情,已經87歲的阿爸說,我認識他,還送過幾次飯和肉。他經常坐在市場里,看見我過去,就會非常高興地說,我的老祖宗來了,我的老祖宗來了,并愉快地接過飯吃。阿爸說,他瘦削的身體,穿著藍色棉襖,褲子很薄。大姐說他歌唱得很好,是蒙古族歌曲。阿爸說那不是長調,應該是東北民歌,里面夾雜著漢語。他是很愛笑的一個人,20多歲的樣子。
那時,阿海從縣城到夏日塔拉后,也曾經遇見這個青年,問他老家哪里?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迷失了,迷失了……明顯的東北蒙古方言。阿海一直想問清楚他到底是哪里人?為什么來到了這里?但他無法表達清楚。
起初,這個蒙古孩子突然出現在夏日塔拉草原皇城鎮,大家都很奇怪。有的人說,看見他是被一輛車送到這里的,那些人把他送下車,就把車開走了。
說起這個蒙古男孩的事兒,鄉親們又說起了幾件類似的事兒。
離開阿爸阿媽的樓房,在返回小屋的路上,看見了一只哈巴狗,還有幾只不知什么品種的小狗,遠處還有許多。其中的一只被衛東的女兒阿塞納收養,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名字“呆呆”。我們小屋的鄰居也常常給它們喂食。聽說我們回蘭州,不在小屋時,這些小狗會常常出現在我們院子中與暫居小院的貓兒們奪食。夏日塔拉的草原牧人通常喂養的是土種狗或藏獒,據說這些可憐的寵物狗,也和那些智障人們一樣,被一些來自附近農村城鎮的人開著車拋棄在了這片草原。
今天,夏日塔拉的堯熬爾人,說起這位蒙古男孩,眼中滿是憐愛,也為他的死亡而惋惜。我在想,也許他是從通遼自己走失的,也許他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還在尋找他,也許是離開家鄉外出打工后精神失常而被他人棄于這片土地的……太多的疑問……
寒假結束了,我們離開夏日塔拉小屋返回金城。阿米崗科爾山峰的白雪在正午的陽光下,放射出刺眼的光。想著葬身圣山腳下的這位可憐的蒙古男孩,祈禱像他那樣不幸的人,能夠得到如夏日塔拉堯熬爾人們那樣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