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十字鎮(zhèn)》:夢醒了仍有路可走
圖片來源世紀文景
約翰·威廉斯的小說《屠夫十字鎮(zhèn)》沒有按套路出牌。雖然主人公安德魯斯是為了探索“自然世界的真相”出走西部,從哈佛輟學只為體驗學院生活之外的精彩,為追求曠野中的“自由、美好、希望和活力”,繼而與那位同亞哈船長一樣經(jīng)驗豐富又執(zhí)著的米勒一起踏上科羅拉多山區(qū)捕獵之旅,但《屠夫十字鎮(zhèn)》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西部小說,本質(zhì)上是一部成長小說。
安德魯斯去西部不是為了牟利,不是為了向同伴或媒體吹噓,他帶著某種興奮和未知的好奇,與只見過一次面的米勒當晚達成了一致。這是一次沖動的決定,雖然這場對西部的探索以賠本告終,但安德魯斯沒有退縮和絕望,看清了自然和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得到磨煉和成長的他繼續(xù)策馬向前,積極面對一切,奔向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屠夫十字鎮(zhèn)》的基調(diào)充盈著黑暗與光明的隱喻。整部小說向我們展開的畫卷如同倫勃朗的繪畫,光線和陰影的對比十分強烈。如果說屠夫十字鎮(zhèn)和曠野中的沉沉黑夜象征了“對自然世界美好的想象”的破滅,預示著“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jié)局,那么那些閃爍的提燈,燃燒的篝火則象征著生生不息的希望,溫情地照亮現(xiàn)實的殘酷。安德魯斯出走中的成長,正是在這黑暗與光明的交替之間穩(wěn)步行進。在每一次出走中,他總在探尋、審視和發(fā)現(xiàn)著自然、自我和他人,這使他保持了難得的清醒。他既沒有像看透世事的麥克唐納一樣重返都市,也沒有像陷入瘋狂和空虛的同伴一樣,走進自我毀滅的黑暗,而是仍懷揣追求之心,追尋光明的指引。
《屠夫十字鎮(zhèn)》的三個章節(jié)分別對應安德魯斯的三次出走,每一章的結(jié)束,安德魯斯都有新的成長。他以逃離者的身份來到屠夫十字鎮(zhèn),縱使懷揣對西部自然,對曠野的激情,內(nèi)心仍擺脫不了“在陡峭邊緣飄移”的恐懼。任何欲望都是一座深淵,“對自然世界美好的想象”就在未知的黑暗中閃光。在明暗對比強烈的酒吧間里,米勒的雄心壯志令人振奮,查理·霍格的那只斷手卻令人不安,這場獵牛究竟會成功還是失敗?妓女弗朗辛窗口的燈光就好似“自然世界”的引誘,安德魯斯逃離了這燈光,帶著對理想的那一份操守,踏上現(xiàn)實的獵牛之旅。
離開屠夫十字鎮(zhèn)的“獵牛四人組”的成員各懷心思,各有執(zhí)念。在精神修煉一般的獵牛之旅中,安德魯斯從未停止對自我和他人的審視、發(fā)現(xiàn)和反思。三個同伴的執(zhí)念都成為他成長的契機。他觀察著米勒的獵殺藝術(shù),像“一首由四周曠野創(chuàng)造出來的激情有力的小步舞曲”,同時也反思著米勒毫無節(jié)制的屠殺;他跟著享樂、務實的施奈德學剝牛皮,“感到自己內(nèi)心某種東西也一同被毀滅了”,與施奈德不同的是,他將弗朗辛視作黑暗中的慰藉之光,而非泄欲的對象;他目睹查理·霍格眼神中的空洞,卻依然為他從雪塊中挖出他視作精神支柱的《圣經(jīng)》。在理解“自然世界”對獵友們不同意義的同時,安德魯斯也一步步深入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他的幻想,他的激情都在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下一點點喪失,但這正是成長的代價。
在暴風雪肆虐之后,“炭火在耀眼的白雪映襯下,火光黯淡,使他們坐的地方顯得更黑了”,仿佛這白雪代替了黑暗,成為約翰·威廉斯對筆下主人公們的考驗。而就在他們熬過了一冬,準備帶著牛皮撤離之時,安德魯斯“看著黑暗中一小團營火歡快地燃燒著”,又是在黑暗與光明之間,他開始了醒悟。正如約翰·威廉斯的學生在回憶中所說,“反諷在小說中無處不在”,施奈德的喪命與一車牛皮的付之東流就是約翰·威廉斯安排好的戲劇宿命。從此科羅拉多山區(qū)成了另一座屠夫十字鎮(zhèn),成為安德魯斯每次出發(fā)的起點,他只需要不問得失,不斷出發(fā)。
野牛生意的頹敗,使得整座屠夫十字鎮(zhèn)也成了失敗的隱喻,提燈照亮了黑暗中的失敗商人麥克唐納。此時和麥克唐納對話的安德魯斯,已不再是初到屠夫十字鎮(zhèn)激情滿滿的愣頭小伙,而更像是一個閱世已深的滄桑男子,安靜地聽著麥克唐納揭示“一無所有”的人生真相。在失敗的一片黑暗中,弗朗辛房間的燈光成為安德魯斯在屠夫十字鎮(zhèn)最后的希望。他仍然在反思和追問,警醒自己不能和施奈德一樣陷入欲望的泥淖,最終離開弗朗辛的安德魯斯“油然而生一種親切的同情”,這段愛情是他成長的助推器。米勒最后放的那一把大火激烈、殘暴,卻有一種決絕的美和詩意,夜空中的火焰照見人生的徒勞和虛無,照見理想的幻滅,卻也使屠夫十字鎮(zhèn)迎來新生。當太陽再次升起,安德魯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出走。人生苦短,前方浩瀚,夢醒了仍有路可走,這是約翰·威廉斯筆下真正的英雄主義,如同羅曼·羅蘭所說:“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p>
約翰·威廉斯展現(xiàn)出了高超的寫作技巧和敘事藝術(shù)。受亨利·詹姆斯小說的深刻影響,他善于精準地描繪刻畫人物的內(nèi)心,大段的內(nèi)心戲自然流暢,讀來毫無晦澀。他對形體、色彩、嗅覺、味覺的敏感度成就了其精彩的景物描寫,尤其是對科羅拉多山區(qū)風貌的描摹,令讀者如身臨其境,仿佛真的體驗了一把荒野獵野牛。他對人物個性的塑造,對小說節(jié)奏的把控都十分完美,語言精練且詩意。讀完整部書的感覺,就如同安德魯斯初到屠夫十字鎮(zhèn)酒吧,聽著他們談論著獵捕野牛,談話像閃光的碎片,“旋轉(zhuǎn)著輕輕落下,形成各式各樣隨機的奇異圖案”。所有的字句都像浮現(xiàn)在黑暗底色下的發(fā)亮的碎片,見證主人公出走中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