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帶著驚詫和痛楚寫出《獨藥師》
“獨藥師”帶著新奇神秘又傳統古典的氣息撲面而來。
誰是誰的“獨藥師”?張煒沒有給出任何答案,卻似乎給出了無限豐富的答案。講述養生世家的故事,題材本身占了三分先機;主人公一波三折的情愛描寫和詩意的語言,又依據珍貴史料,更使作品元氣充沛,具有了獨特的價值和足夠的吸引力。
“我個人給自己定的規矩,就是一部長篇小說在心里至少要埋藏15年,就像釀酒一樣,年頭短了不醇厚。我心里還有新作品的種子,等待它們萌發。”張煒說,《獨藥師》在他心里已醞釀多年。
小說講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正經歷“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基督教登陸東部半島,教會學校及西醫院初步興起,半島地區首富和養生世家的季府面臨空前挑戰。季府主人、“獨藥師”第六代傳人季昨非陷入到長生、革命、愛欲的糾纏之中,苦悶又彷徨。《獨藥師》的故事有著歷史的依據。基督教在中國北方最早的登陸地是山東膠萊河東部半島,半島即成為東西方文化沖突最劇、儒釋道基督四大宗教相融合、相對峙的前沿地區。這里是同盟會北方支部所在地,也是革命黨人與清廷發生最激烈決戰的地帶。《獨藥師》用簡潔且富有張力的語言描述了半島地區養生世家的傳奇故事,因此在故事性和可讀性上更勝一籌。
“謹將此書,獻給那些倔強的心靈。”張煒在扉頁如此鄭重題寫。他說,書中的倔強人物太多了,他們的命運,特別是犧牲,都與這種性格有關。他憐惜古今所有的倔犟人物,愿意把這部心血之作題獻給他們。“因為他們起碼不是機會主義者,就這一點來說很讓人尊敬。”
要謹慎又謹慎地對待歷史
讀書報:小說中革命家徐竟的原型徐鏡心,是同盟會創始人之一,被孫中山委任為山東主盟人。徐鏡心以及半島地區對辛亥革命成功的貢獻巨大,但相對來說很少被關注。《獨藥師》的貢獻之一,就是讓讀者重新認識了當年與黃興、宋教仁齊名的徐鏡心,這是否也是您的寫作目的之一?您覺得自己真正理解他了嗎?
張煒:我寫《獨藥師》的目的很難用幾句話簡單概括,許多時候并不是十分清晰的。我相信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寫作,其動機常常是復雜的,作者自己難以說得條理分明。一本書客觀上起到了什么作用,洋溢和透露出什么意味,那大概是另一回事。說到對一些歷史人物的評價,也是困難的。特別是那些壯懷激烈的勇士,時過境遷,今天的人們已經很難理解他們了。實在說,我并不十分理解書中的徐竟,常常是帶著無比的好奇去寫他。我當然要盡可能地去理解筆下的人物,他在我眼里是一個遠遠超出“人”的平均值和最大公約數的時代的“異人”。盡一切努力去貼近歷史,設法進入當年的語境,去細細地體味和猜悟,也只能如此了。徐竟也是一個十分愛惜自己身體的人,卻隨時準備將這身體獻給革命。這種人物我們大概不會感到陌生,但要真正理解他們可能也不太容易。
讀書報:《獨藥師》書寫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我想大多數讀者可能是通過閱讀小說,才知道基督教最早的登陸地在半島、懷麟(書中改為麒麟)醫院比洛克菲勒基金會創辦的北京協和醫院還早二十年等歷史。這使我們重新認識半島以及半島悠久的歷史和革命英雄人物。作為山東作家,在寫作中是否也充滿自豪?
張煒:寫到這段歷史會有一些感動,也會有一些訝異。我只能說那片土地上的人,特別是當年的人,激情之大往往出人意料。他們那時候竟然會這樣地激烈和沖動,果決勇毅地干出了一些大事,也付出了驚人的代價。他們對現代文明做出巨大貢獻的同時,也留下了一些令人費解的東西,包括深深的遺憾。我們今天的人面對那段歷史不光是自豪地緬懷,也會有其他種種思緒產生。人的勇氣可以如此呈現、生命可以這樣表達,這對于一個物質主義時代的人來說將是不可思議的。我是帶著驚詫和痛楚寫出了這本書的。
讀書報:《獨藥師》的很多人物,都有真實的原型。這對于小說創作來說,是否也如帶著鐐銬的舞蹈而產生某種程度的束縛,或是完全不受影響?
張煒:寫作中,通常描敘對像離我們越遠也就越困難,因為有許多東西我們不熟悉,每前進一步都有顧忌。這就不得不做許多功課,爭取不犯或少犯知識性的錯誤。關于過去的知識越多,敘述的障礙也就越少。那些人的語言環境與我們當代不同,這要引起我們極大的注意。人是語言動物,語言環境有了差異,其他許多方面的差異也就隨之出現了。語言同樣具有決定意義,這一定會體現在生活細節中:用另一種語氣和聲調說話的人,行事方式必然不同,心理也會不同。不過他們究竟與我們當代人有哪些不同,這是需要仔細考慮的。
讀書報:《獨藥師》的醞釀和寫作都經歷時間的沉淀。如何把養生、革命、愛情融入其中,又能準確巧妙地傳達您的思想,考慮最多的是什么?
張煒:在二十多年的構思籌劃中,一開始只是將邱琪芝這個養生大家作為一個很不重要的角色去處理,就連主人公季昨非也是一個從屬的小角色。當時書中只是設定了一個“獨藥師”,還有他身邊這一類朋友。那時準備正面去寫革命黨人的重大活動和犧牲,是一部所謂的波瀾壯闊的“大書”。
后來我才發現革命黨的所有行動,都與半島“獨藥師”們的理念和行為發生了很大沖突,有時候甚至是水火不容。我漸漸發現,寫出種種沖突也許才是更重要的,那樣也就寫出了革命,并且有可能從一個較少采用的視角和維度展現了“革命”,看到通常不容易發現的“革命”。于是我將“獨藥師”和他的朋友們做了主人公,原準備正面書寫的無限復雜的內容,則全部放到了“管家手記”中。我不想確定地傳達自己的思想,只是要展現和呈現。不過我對書中“愛”這種事還是敢于確定的,我贊同他們極純潔極熱烈的情感。
讀書報:通過革命獲得新生,還是通過養生獲得永生,《獨藥師》的寫作觸及民族精神中非常深的根脈。任何時代都會有屬于那個時代的“革命”,在時代大潮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大概每個讀者都會從書中找到自己的答案。那么您最想告訴讀者的是什么?
張煒:我想告訴自己:千萬不能總是隨著某個時期的潮流簡單地追趕,比如一窩風地否定或肯定什么;要謹慎又謹慎地對待歷史,多多思考,而不能匆忙地做出結論。悖論出現時,那就不妨凝視它直面它。珍惜生命才是第一位的,因為每個生命只有一次。革命者說正是為了珍惜才犧牲;教化論者認為暴力從來不曾解決問題;養生者主張獨立于世,盡管這難上加難……書中的慨嘆太多了,因為人生太艱難了。
心中并沒有認可一個“獨藥師”
讀書報:小說的語言持續了以往的干凈、準確、凝煉和詩意,不同的是基本語感充滿近代小說的氣息,尤其是《管家筆記》部分。這樣的語言對于習慣當代文學閱讀的讀者大概是新鮮的,于您來說是否也是一次獨特的感受?
張煒:作家的語言只能是他自己一貫的氣息,若有一點點改變,也是根據寫作的需要,進入這一本所需要的“調性”而已。主語調總是自己的,副語調將從屬于主語調。每本書都可能是一個副語調的延伸,最終通向作者的主語調。一場找不到韻率的寫作是痛苦的,它往往使一次本該是有模有樣的敘述難以進行下去。如果將寫作比喻成一次演奏,那么既不能有一點花哨也不能過于華麗,更不能讓聲動全場的高音一直往上冒:當高音從頂部的極限往下體面地滑行時,大概才是最為動人心弦的部分。
讀書報:《管家手記》雖只是作為附錄,但是鋪陳著以反清革命為背景的歷史底色。“管家手記”是完全真實的嗎?
張煒:“管家手記”全都是真實的,只是有個別人物為了和正文統一起來,不得不使用化名。其實大部分歷史人物都沒有必要虛擬,他們真實的行為脈絡是清晰無誤的。寫這部分涉及到一些所謂的“功課”,很是麻煩。讀者可以想象這個手記是文史部門后來搞來的,是他們從管家的后人手中找來的,或者讓他的后人再補充完整了一遍,因為以管家的身份,他在當年也不可能對戰爭與革命的全局、對一些細節有這樣詳盡無誤的把握。
讀書報:您將養生四訣的靜態訓示,化為動感的“吐納、餐飲、吃喝、意念”,這使作品超越了有關欲望與愛情、中醫與西醫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指向了情義、擔當、造福等天人之際不老的歸一境界。這一指向,是否與您對傳統文化的研究有關?
張煒:中國文化的精義起碼有一部分藏在養生術中,當然其中也有很可怕的東西。我在書中讓主人公們以極為厭惡的口氣談到的“習氣”,就是指這一類極壞的東西。這些粘粘糊糊的東西直到今天的數字時代也仍然未能絕跡,大概是最令人厭惡的劣根部分。東方文明令西方文明著迷的方面,有人認為是深不見底的神秘主義,這是不準確甚至是錯誤的理解。西方的理性觸摸到的東方,才是他們的真正興趣所在。
讀書報:小說涉及了東方神秘主義中如“意”、“氣”、“長生術”等。如何駕馭這些元素,需要相當的文學能力和人生格調。您是怎么把握的?
張煒:寫到虛幻的部分,好像只有感性才能把握的東西,我是最小心謹慎的。這一點都不能存有僥幸,不要以為模糊一下就過去了,這可不行。我仍然十分倚重理性:我被深刻地說服了之后,才敢于去呈現它的萬分之一。
讀書報:《獨藥師》的出現,其實是給現代社會開出了一劑藥方。對于誰是“獨藥師”,每個人會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多種層面理解的可能性,豐富了作品的發散維度,您心中的“獨藥師”是什么,能夠概括嗎?
張煒:其實我心中并沒有認可一個“獨藥師”。用一味“獨藥”解決根本的或所有的問題,那是值得懷疑的。但藥與藥的區別總是存在的,良藥與苦藥與毒藥,這必須分清才好。歷史不能一再重復,生命只有一次。只要是真正珍惜生命的人,一定會極審慎地選擇人生藥方。
所有的文字都沒有脫離半島文化
讀書報: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您推出了《半島哈里哈氣》《少年與海》《少年魚王》等兒童文學作品,《少年魚王》一年內先后15次入選各大媒體的圖書推薦榜。很多媒體稱之為是您的寫作“轉型”。這么說準確嗎?
張煒:我一直根據自己的興趣,比如所謂的“創作沖動”寫下去。文學寫作的策略是最不足取的,而要始終由心盡性才好。我一寫到童年的心情和事跡,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這是很值得珍視的一次機會。我會時而回到童年,時而回到青年或老年。將人生的不同境遇不同語境用想象的觸角去撫摸一遍,是正常的也是幸福的。
讀書報:《尋找魚王》是關于成長的傳奇故事。小說里神秘莫測的“魚王”可以是人,可以是魚,故事中蘊藏著豐富的意象和隱喻,充滿著人生智慧。在兒童文學寫作中您有何獨到的體會?
張煒:少年兒童作為生活的角色,在作品中也必不可少。作家把他們當成專門的角色就不好了,我不想這樣對待他們。他們也生活在成人的世界里,他們與整個世界融為一體。有人認為童年和少年的世界是獨立的,是與成人世界絕然分開的,那是過于天真了。兩個世界的區別當然有,但遠不如想象的那么大。渾然一體地去理解兒童,可能會更準確更真實地理解他們的世界。
讀書報:無論是哪一種題材、哪一類體裁,對于人文思想的捍衛,對于現代化、全球化的對抗(也許這么說并不準確),始終隱藏在作品背后。即便是兒童文學寫作,比如《尋找魚王》,也是從人類投射于自然的欲望出發,抵達了人對自我的反詰和反思。走向并融入自然,這似乎是您一貫的姿態和堅持?
張煒:我個人的經驗與經歷決定了文字的色彩和性質。作家寫作時也許并沒有什么簡單而清晰的思想意圖,而是部分閱讀者太想尋找“主題思想”的緣故。文學作品其實并沒有這樣的思想,文學寫作到了這樣的年紀(地步),早就從中學生的記敘文中解脫出來了。可能是小時候受過的教育根深蒂固,有的讀者凡遇到文字作品,不管是什么體裁,一定要刨根問底地找出它的“主題思想”在哪兒,評論者就尤其如此。其實并不是這么回事。一部文學作品一旦有了“主題思想”擱在那兒,肯定是完了。作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講敘下去,心靈的性質也就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了。
讀書報:多年來,您一直專注于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和歷史的研究和思考,包括屈原、先秦諸子,出版了長篇隨筆等相關的著作,這些思考對于創作,帶來怎樣的變化?
張煒:我愛好中國古典,讀個不停。我讀了有感觸也就寫出來。這不算什么深入的研究,可能永遠都不會加入那些大研究之中。我覺得古代的人寫出的文學經典,與今天的人許多時候是一樣的:同樣的心境和方法,同樣的困難與欣樂。要找到二者的不同也是容易的,不過不像想象的那么多。古往今來,人生總有一些出色的慨嘆、異樣的認知、絕妙的記敘,就是這些豐富著我們無邊無際的生活。我們今天的寫作正在加入他們,不過是異常緩慢地進行著,時而有時而無,斷斷續續。
讀書報:山東半島風物及傳統的對您的寫作產生怎樣的影響?先前您寫過《芳心似火》,是否也與《獨藥師》在文化根柢上一脈相承?
張煒:半島的傳統的確與其他地方差異很大。文化有板塊,其他的板塊相連成一大塊,而半島可能只是孤單的一小塊:極特別的一小塊,但色彩斑斕,魅力無限,足以將人迷住。我越是自覺地進入半島文化,越是有一種驚異從心底產生出來。回頭看個人所有的文字,竟然都沒能脫離它的氣息,這使我一陣陣驚訝起來。我過去完全是不自覺的寫作,而今天才有點自覺。不過我有時還想回到那種不自覺中去,因為那樣或許會寫得更好。
讀書報:無論是半島上的各色人物,還是養生及養生的食物,作品中反復提到“剛倔”,這是否也是向傳統致敬的方式之一?
張煒:現在各種“致敬”用得多了,令人避之唯恐不及。致敬不是那么容易說的,這里面包含了應有的莊重和禮儀。作者想寫什么就好好寫出什么,與“致敬”之類毫無關系。書中說到去掉“剛倔”大概只有兩次,因為那個老人想讓年輕人聽話,讓他不要使性子。脾氣好的孩子總是讓年長的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