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熟還生見精神
聽琴圖(局部) 趙佶作
以小品文聞名于世的張岱,亦為操縵名手,晚明紹興琴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出身簪纓望族,文獻世家,豐富多彩的物質文化生活培育了他廣泛的興趣愛好與諸般才藝,他晚年曾這樣回憶:“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梨園,好鼓吹……勞碌半生,皆成夢幻”(《瑯嬛文集·自為墓志銘》)。憑借“富三代”的厚業世澤,張岱興趣廣泛卻難以持久,但這些癖好對他而言,每一樣都是如癡如醉,足以成為其安身立命之本。萬歷四十四年,時年19歲的張岱師事王侶鵝研習古琴,學《漁樵問答》《列子御風》等曲。兩年后,他又向王本吾學琴,僅用半年便學會了20余首當時流行的琴曲,還與王本吾、尹爾韜、何紫翔共同舉辦了一場古琴演奏會,“如出一手,聽者駭服”。
在學琴的同時,張岱有感于“越中琴客不滿五六人,經年不事操縵,琴安得佳”的現狀,組織紹興古琴協會(絲社),每月集會三次交流切磋琴藝。張岱親自撰寫了協會的成立啟事:“幸生巖壑之鄉,共志絲桐之雅……偕我同志,爰立琴盟,約有常期,寧虛芳日……共聯同調之友聲,用振絲壇之盛舉”,號召同好切磋鉆研琴藝,“雜絲和竹,因以鼓吹清音;動操鳴弦,自令眾山皆響”(《瑯嬛文集·絲社小啟》)。正是有了如此高遠的藝術追求,使得張岱更為強調古琴演奏中的弦外之音、曲中之韻。作為王本吾的及門弟子,張岱對業師的琴藝不僅難入法眼,還頗有微詞,“王本吾指法圓靜,微帶油腔”(《陶庵夢憶·紹興琴派》)。在寫給同道友人何紫翔的信中,張岱再度指摘王本吾的演奏“其弊也油”,較之何鳴臺“不能化板為活”,王本吾“不能練熟為生”同為“大病”,而且更甚。為此,張岱頗為自得地提出“練熟還生”的審美意趣,“余得其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遂稱合作”(《陶庵夢憶·紹興琴派》)。
平心而論,張岱非常重視琴藝的精進,強調“技”與“道”的高度統一,“蓋技也而進乎道矣”(《陶庵夢憶·吳中絕技》),達到對藝術境界更高層次的追求。“道”作為中國古代藝術最為崇高的審美范疇和價值標準,也是“技”的最高境界。在張岱看來,“練熟還生”是達成古琴表演藝術“技進于道”的關鍵所在,“彈琴者,初學入手,患不能熟,及至一熟,患不能生”。“練熟還生”是建立在高超琴藝的基礎之上,“夫生,非澀勒離歧,遺忘斷續之謂也”。連技法都沒練熟,琴譜都沒背會,演奏得磕磕絆絆、支離破碎,非但不能引發美感,何談“練熟還生”。張岱所追求的藝術境界,乃是“古人彈琴,吟揉綽注,得手應心,其間勾留之巧、穿度之奇、呼應之靈、頓挫之妙,真有非指非弦、非勾非剔,一種生鮮之氣,人不及知,己不及覺者”(《瑯嬛文集·與何紫翔》),充分發揮演奏者的二度創造與即興性,深入發掘琴曲的藝術內蘊,將演奏者的情感體驗與琴曲的意境融為一體,使聽眾從耳濡目染的藝術作品中獲得與眾不同的藝術體驗,在欣賞過程中感受到藝術的新穎別致。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言,“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亦即張岱筆下的“一種生鮮之氣”,這才是“練熟還生”的真諦所在。
由此,張岱主張演奏者要表現得“十分純熟,十分淘洗,十分脫化”,純熟、淘洗、脫化正是“練熟還生”的藝術創造過程:“純熟”是演奏的基礎,唯有如此,才能對作品內涵有深刻把握;漸臻于“淘洗”——下指之前,成竹在胸,操縵之際,神與物游;升華為“脫化”——“得此生氣者,自致清虛;失此生氣者,終成渣穢,吾輩彈琴,亦惟取此一段生氣已矣”(《與何紫翔》)。他還舉出同窗琴友范與蘭早年學琴于王明泉,后在王本吾的引導下改弦更張、邯鄲學步,“盡棄所學而學焉,半年學《石上流泉》一曲,生澀猶棘手。王本吾去,旋亦忘之,舊所學又銳意去之,不復能記憶”,終至一無所成的慘痛經歷(《陶庵夢憶·范與蘭》),以為學琴者戒。
在張岱看來,彈琴不僅能夠陶冶性情,結交志同道合之士,更能“從容秘玩,莫令解穢于花奴;抑按盤桓,敢謂倦生于古樂”(《絲社小啟》),追尋古之圣賢氣度風范,由古得雅,異于流俗,從其日常所習《平沙落雁》《梅花三弄》《莊周夢蝶》《胡笳十八拍》等琴曲亦可見其端倪。
最后,再講一段西方音樂史上的逸話:一次在巴黎,鋼琴大師塔爾伯格、李斯特與肖邦共同演奏肖邦的《降A大調波蘭舞曲》。塔爾伯格強調音樂的形式美,結果巴黎聽眾對波蘭舞曲基本無感;李斯特把這首曲子演繹為波蘭人民苦難的象征,聽眾淚流滿面;及至肖邦,則將作品用以表現波蘭人民對民族獨立與自由的追求與向往,使聽眾受到精神上的升華(葉純之《音樂美學十講》)。這大概就是張岱所言“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爾韜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的實際情形罷。練熟還生,得見精神;一段生氣,中外皆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