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歌里回旋
當舊年的記憶在我內心平靜時蜂擁而至,我知道,這一生我已注定無法擺脫那些過往;當故園的山水和親朋的容顏在交織時,我知道,昔日的生活,我回不去了。
在持續多年的寫作過程中,異鄉和故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物猶如兩支勢均力敵的軍隊在我的腦海里對壘,從中提取有效的經驗、素材并進行書寫,不啻于一場拉鋸戰。
從家鄉到異鄉的10年,許多事物已面目全非。在經受時間無情摧殘的同時,我也收獲了歲月的饋贈。從山迢水遙的云貴高原來到江南水鄉,我歷經了重新確認自己的身份、重新審視自己的創作的必要過程。
我的寫作同樣歷經了由自發到自覺的過程。有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我的筆下充斥著對故土的回望、對親人的思念;有一段時期,則裹挾著人在異鄉的彷徨與困惑;時至近年,也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我越來越向往篤定和安靜的狀態,我不再關心外面的紛爭與誘惑,我只愿意去描摹在塵世間行走時讓我感到溫暖和充滿希冀的那一小部分,如同困頓的行者終于結束了漫長的羈旅。并非抵達了終點,而是我懂得了向生活與命運妥協。我懂得了十余年異鄉的打拼,不過是想要構筑屬于一個人精神上可以棲居的理想國。我也懂得了適時停下來,欣賞四季的變遷和大自然的美以及在與人交往時如何發現并分享人性的光輝,就是旅途的意義。
曾經的鄉村生活,那些平凡庸常的日子引領我敬畏與人類共同分享陽光雨露的萬物,也教會我尊重一切勞動者,一個荷鋤在一丘山地上打發一天時光的農人,甚至一只樂此不疲掘土的鼴鼠和采集花粉的蜜蜂。即使一枚在深秋黯然飄落的葉子,我并不認為是順從于死亡的召喚,而是一種默契的呼應,一次深情的回眸和靠近。解讀和感悟這些樸素而敏感的事物,逐漸讓我明白,這些事物里所蘊含的有血有肉的細節和溫度,正是長期以來我的作品所缺失的那部分。由此,我認為,我找到了往前走的方向和理由。
如果說,面對異鄉城市里不安定、危機四伏的生活,我抱以寵辱不驚的態度,那么,在云貴高原20年的生活則布滿了磨礪和考驗。和大多數農家子弟一樣,父輩們的彪悍和堅韌,緩慢從容、多姿多彩的生活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的個性。
父兄們對每一個日子都滿懷希望和感激,他們感恩糧食,感恩雨水、陽光和空氣的無私、博大。在這樣的環境下,注定我最終成為和他們一模一樣的人。即使后來在城市生活,西裝革履穿行于車水馬龍之中,我的身體內跳動的仍然是一顆高原之子樸素、憨厚、滾燙的心臟。在靈魂深處,我一直保持著彎腰的姿勢,我向周而復始、寬容又簡單的日子致敬,向熱愛生活的人們致敬。我愿意并會盡力讓這些在我的作品中呈現出來。
改變是一件使人極其痛苦的事情,因此我固執地堅守著很多東西。我認為,高原上的生活,更接近本源和真實。先人們固守先有春種才有秋收的觀念,反對不勞而獲,這些都備受后輩的推崇并得到了繼承。也就是說,從記事起,父輩就向我們傳遞一種有付出才會有收獲的態度,這種態度,使我的寫作從初始就遠離功利性。我把自己的寫作當成一種業余愛好,與釣魚、打球別無二致。正因為這樣,我能夠體味到寫作的愉悅,力求保持內心的澄澈。我的寫作因此只有目標,而沒有目的。
如同父輩們辛勤而小心地耕耘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一樣,我在詩行里構筑自己的烏托邦,仿佛一個農人羞澀而堅定地守護和創造著屬于自己的一些小秘密和小驚喜。
如同傳統需要薪火相傳,我的寫作直接或間接受影響于我的族群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民間故事、山歌……與我不同的是,父兄們在不斷的遷徙、戰亂中始終虔誠地傳播與發揚著這些文化。在時空交錯間,我們仿佛達成這樣的共識:在時光的淘洗中,這種堅守,其實就是一種繼承和弘揚。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童年時代躺在谷垛旁一知半解地閱讀曾祖父創作并手抄的半部布依族史詩,但始終沒有人能夠告訴我下半部分的下落。后來詩集隨著寨子里一場慘烈的火災付之一炬,成為我這一生中最巨大的懸念。
事實上,無論我怎樣設法逃避,我的寫作還是影響了我的生活。但我始終拒絕讓寫作成為謀生的手段,我需要與我的寫作保持一定的距離,以此達到長相廝守的愿望。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比幸運,正因為寫作,我發現并享用了更多的美和快樂。
正因為寫作,我不斷修正與升華著幸福的定義,我特別贊同龍應臺賦予幸福的意義。她說:“幸福就是尋常的日子依舊。”足以欣慰的是,通過寫作,我能夠將自己的所見以及感悟詩意地表達出來,無疑是趨向于大多數人所向往的幸福的另一種境界。
空閑時,給父親打電話,關注云貴高原的天氣預報,鄉親們在村寨里的生老病死和嫁娶……我將這些視為一首離歌時而憂傷、時而歡快的旋律在我的世界縈繞。
我的閱讀和寫作,仍將在簡單而瑣碎的生活里繼續。我身上的高原烙印,以及我寫過或即將寫下的詩篇,每一個詞語都映照出我對生活的真誠和敬意;每一個篇章都是我對悲喜交集的人間表達著我的善意和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