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幻小說誕生探源——晚清至民國科幻簡論
中國科幻發展到今天,已經超過了一百年的歷史。一般人很難想象中國科幻誕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腦袋上還拖著一條辮子的中國人在晚清時候就已經創作出了屬于自己的科幻小說。晚清科幻是中國科幻誕生的源頭活水,曾經創造了非常燦爛輝煌的成就,而這一段歷史在大眾眼中卻被塵封了許久,消失在歷史的滾滾長河之中,直到近幾年才重新浮出歷史地表。
一、晚清科幻的誕生與輝煌
目前看來,最早傳入中國的科幻小說是1872年在《申報》上登載的《一睡七十年》[ (美)華盛頓?歐文著,刊登在1872年四月二十二日(5月28日)的《申報》上。],第二部傳入中國、同時影響力也更為深遠的科幻小說則是1891年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頭看紀略》[ 原作為(美)愛德華?貝拉米的小說《回顧:公元2000-1887年》(1888),于1891年十一月在《萬國公報》第三十五冊上開始連載,至第三十九冊(1892年三月)畢。],從那以后外國科幻小說開始源源不斷地被翻譯進入中國,這樣一種中國傳統文學中從來沒有過的小說類型,開始迅速占據當時中國人的閱讀空間。由于當時的小說大都依照日譯本翻譯,因而始于日本明治10年的“凡爾納翻譯熱”也由日本傳入中國,使凡爾納也成為晚清時候中國最受歡迎的科幻小說作家。早在1900年,薛紹徽和陳逸儒便翻譯了凡爾納的小說《八十天環游地球》(當時譯名為《八十日環游記》)。隨后又有《十五小豪杰》(1901)、《海底旅行》(1902)、《空中旅行記》、《鐵世界》、《月界旅行》、《地底旅行》(1903)等凡爾納翻譯作品陸續問世,這股凡爾納熱潮一直持續到民國建立以后。除凡爾納以外,還有日本的押川春浪,英國的哈葛德、斯蒂文森,法國的佛林瑪利安等人的小說被翻譯出版。在大量翻譯作品的刺激和影響之下,到1904年,中國人終于嘗試著寫出了第一部自己原創的科幻小說[ 其實在《月球殖民地小說》發表以前,中國已經有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徐念慈的《情天債》,蔡元培的《新年夢》等幻想未來的作品,不過這些小說要么是短篇,要么有一個長篇的架構卻只寫出了四、五回,并且很難明確的肯定其中包含科學幻想的成分。從篇幅和情節上來看,《月球殖民地小說》的確更符合科幻小說的標準。]。
即使以今天人的眼光來看,《月球殖民地小說》[ 1904年3月17日,《繡像小說》第21-24、26-40、42、59-62期連載,共35回,未完,其中第36、37、59期無圖,余均附圖,署“荒江釣叟著”。]都算得上是一部篇幅宏大,線索清晰,情節也還不錯的小說。如果我們再將之放回晚清的歷史語境,則它的意義就非同凡響了。從小說內容層面看,至少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首先是小說空間上的異常開闊,不僅有環游世界的旅行,還將移居的目光投向地球以外的月球世界,想象星際殖民;其次是小說中對時間的關注程度達到了中國傳統小說從未有過的高度,而且其中的時間是西方工業社會廣泛運用的精確到“分秒”的時間概念;第三,是小說對于其核心概念——“氣球”的描繪,完全是建立在現代科技基礎上的創意設想。小說中的氣球從構思到正式研制成功,經過了長期的試驗和無數次的失敗,前后共花費發明者五六年的心力。研制成功以后,發明家并沒有停下腳步,還在不斷改進“氣球”的功能。這樣一種充滿科學實驗意味的表述,使得《月球殖民地小說》與中國傳統小說中的“神魔道法”完全區別開來,已然跨入現代科技社會之中,成為一部正宗的科學幻想小說。
可以說,《月球殖民地小說》開了一個好頭,隨后中國原創科幻開始形成爆發之勢,稍稍有名者即包括海天獨嘯子的《女媧石》(1904)、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1905)、吳趼人的《新石頭記》(1905)、蕭然郁生的《烏托邦游記》(1906)、吳趼人的《光緒萬年》(1908)、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1908)、包天笑的《世界末日記》(1908)、包天笑的《空中戰爭未來記》(1908)、陸士諤的《新野叟曝言》(1909)、高陽氏不才子(許指嚴)的《電世界》(1909)、陸士諤的《新中國》(1910)等等,其中大部分刊登在當時最流行的期刊上,如《繡像小說》、《月月小說》[ 晚清有“四大小說雜志”的說法,用以表示這四種期刊的風行程度和其重要性,包括:《新小說》、《繡像小說》(李伯元主編,1903年5月創刊)、《月月小說》(1906年11月創刊)、《小說林》(黃摩西任主編,1907年2月創刊)。]等,有些在連載結束后還專門出了單行本,并且一版再版。此時的確形成了一個中國科幻小說創作的高潮。
晚清科幻小說的題材非常豐富,飽含時代特色。有描寫未來戰爭的小說,如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就描寫了未來世界的一場黃白大戰。有對國家未來的政治體制進行暢想的,如吳趼人的《新石頭記》,其中“文明境界”里的“文明專制”,堪稱世上最完美的政體。還有強調女權意識的,如海天獨嘯子的《女媧石》,創造了一個女性愛國組織“天香院”。這些小說通過對科技、教育、政治、軍事等諸方面的描寫,表現的是作者對于未來中國社會發展的設想和建構。這些小說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強調科學進步的重要性(幾乎所有小說都包含對未來高科技的幻想),希望能夠借小說喚醒民族意識,創造一個強大的中國。
二、晚清科幻高潮形成的原因
晚清這一次科幻高潮的形成,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甲午戰爭的慘敗使得中國知識分子對待西方科技知識的態度發生了極大的轉變,他們大力引進跟西方科學相關的各種著作。甲午之后的科學觀與洋務時期相比,有一個基本的不同,那就是洋務派只是以西方科技知識來達到“自強”、“求富”的目的,注重的只是軍工等部分科技知識,而甲午之后更注重對西方科學知識的全面引進,期望通過科學來開啟民智[ 參見李恩民:《戊戌時期科學書籍的編譯及其特點》,《中州學刊》,1989年第6期。]。相較于洋務運動時期科技期刊的稀少,而且主要由外國人創辦,這一時期的科技期刊可以說“蔚為大觀”了,而且主要由國人自己創辦。從1897年到1911年,共有綜合性雜志和專業雜志34種,由外國人創辦的僅一種[ 參見王福康、徐小蠻:《清末的科學雜志》,《出版史料》,1987年第3期。]。與洋務運動時期主要由政府設立的機構從事翻譯不同,這一時期民間譯書機構大增,據統計,僅在1902-1904年間,就總共翻譯自然科學書籍112種,應用科學書籍56種[ 錢存訓:《近世譯書對中國現代化的影響》,戴文伯譯,《文獻》,1986年第2期。]。
除了西方科技知識在中國的廣泛傳播與普及之外,另一方面,小說界革命的興起也成為科幻小說出現的前提。在梁啟超“小說界革命”的口號下,作為“新小說”之一種的科幻小說披上了“改良群治”的外衣,由此獲得了崇高的地位。1902年,梁啟超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新小說》,1902年第1號。],正式提出了“小說界革命”的口號,隨后得到廣泛的響應。而對于如何“新”小說,梁啟超等人一致把目光投向了域外小說,因為傳統的中國小說在當時被認為“大抵不出誨盜誨淫兩端,陳陳相因,涂涂遞附”[ 任公:《譯印政治小說序》,原載《清議報》第1冊,1898年,引自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7頁。],是起不到“覺世醒民”的作用的。而在西方,小說在社會變革中所起的巨大作用早就令中國知識分子們神往了。定一的觀點在當時很具有代表性,“中國小說之不發達,猶有一因,……然補救之方,必自輸入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科學小說[ 晚清時候還沒有“科幻小說”一詞,“科幻小說”一詞的廣泛使用要到新中國成立以后。晚清時候只有“科學小說”這一名稱,它是當時和“科幻小說”這種文類最相關的一種命名。]始。蓋中國小說中,全無此三者性質,而此三者,尤為小說全體之關鍵也。”[ 定一:《小說叢話》,《新小說》1905年第15號。]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被認為有助于開眼界、啟智識、改良社會的“科學小說”開始被大量譯介進來。于是國人自己也開始模仿并努力創作中國自己的科幻小說,希望能夠達到“啟迪智識、改良群治”的目的。
這些都是知識分子們的主觀努力,從讀者的角度來看,科幻小說這種全新的小說類型打開了他們的眼界,大大拓展了他們的認知疆域,其中新奇有趣的發明創造、先進文明的異域空間以及強大美好的未來中國,都成為吸引他們閱讀的重要因素。晚清時候的中國正處于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整個世界驟然出現在國人面前,各種思想在這里激烈交鋒,每一種思想背后都能找到支持者,沒有任何一種思想能夠占據絕對主導的地位。在這樣的情況下,晚清科幻小說正好記錄了中國人面對現代化世界的驚異感以及在“科學”主導下對于國家變革的種種設想。第一次有一種文類讓他們可以肆無忌憚的暢想未來,并且這樣的未來還是建立在一整套全新的知識體系(科學)基礎之上的,因而擁有了看似逼真的可實現性。
三、民國時期的科幻狀況
民國建立以后,以往一般的研究都認為科幻小說從此陷入了一個低潮期,此時幾乎沒有什么科幻創作出現。其實,隨著近年來研究的深入,我們會發現民國時期的科幻也并非如想象之中那么凋零。從翻譯上來看,如果說晚清是凡爾納的時代,那么民國則是威爾斯的時代。第一本在中國出版的威爾斯科幻小說是1915年4月由上海進步書局出版的《八十萬年后之世界》(《時間機器》),從那以后,威爾斯的科幻小說大量進入中國。民國出版的威爾斯科幻小說包括:1915年的《八十萬年后之世界》(《時間機器》)、《火星與地球之戰爭》(《世界大戰》)、《人耶非耶》(《隱身人》),1917年的《三百年后孵化之卵》(《巨鳥島》),1921年的《制造金剛石的人》、《鬼悟》,1934年的《未來世界》,1941年的《故艾爾費先老人》,1942年的《無名島》,1948年的《莫洛博士島》等等。這些小說基本上都有多個翻譯版本,并且一版再版,威爾斯科幻小說在民國的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除威爾斯以外,還有愛倫·坡、柯南道爾等人的科幻小說也紛紛進入民國時期的中國,我們會發現一個依然鮮活的科幻翻譯小說的出版熱潮。
既然有這么多的翻譯小說,那么肯定應該有相應的原創科幻小說出現。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說晚清時候的原創科幻小說模仿參照的對象主要是日譯本小說的話,那么到民國時候中國的原創科幻小說就基本上是直接參照英美科幻小說的風格了。除勁風的《十年后的中國》(1923),顧均正的《無空氣國》(1926)、《性變》(1940),許地山的《鐵魚的鰓》(1941)這樣的短篇小說以外,民國還誕生了老舍的《貓城記》(1932)、韓之湘的《六十年后之世界》(1932)、海上客的《滑稽英雄》(1937),市隱的《火星游記》(1940),周楞伽的《月球旅行記》(1941),熊吉的《千年后》(1943)、《世外天》(1944)等長篇科幻小說,這只是民國科幻的一小部分,相信還有大量的科幻小說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周楞伽的《月球旅行記》描寫了兩個地球人在月球上的遭遇。當時的月球世界,雄城與夢城之間正在進行戰爭,他們與月球人“朋一零一”一起逃到了“懸空島”上,在那兒不但見識了月世界的先進科技文明,如空中有軌汽車、3D立體電影等等,也經歷了戰爭下的物價飛漲與物資短缺,最后是金星人出兵干預才終止了這場月世界的戰爭。這部科幻小說無疑投射的是戰爭狀態下的中國的境況,除此以外它對于科技的幻想也并不遜色,與當時最前沿的科學知識接軌。還有不得不提到的老舍的《貓城記》,小說在開篇部分介紹,主人公乘坐飛機(船)來到火星,遇到當地智慧生命貓人;結尾部分解釋,主人公目睹貓人國滅亡后半年,乘法國探險飛機(船)回到地球。需要指出,作者寫作之時,人類所掌握的科技能力對火星了解還十分有限,對火星上是否存在高級生命也沒有定論。因此可以說整篇小說是構筑在一個科學幻想的背景上。無論從創意、情節布局上講,還是從作品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價值上說,《貓城記》都是完全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小說對于黑暗社會的諷刺和對未來社會發展的預言,完全可以和《美麗新世界》以及《一九八四》這樣的世界“反烏托邦”名著相提并論。
民國科幻由于面臨現實環境的動蕩與危機,內容充滿了對國家前途、民族未來的憂慮;而正是由于民國相對寬松的寫作與出版環境(戰爭的影響),使得科幻小說家可以在作品中恣肆的想象中國,其中不乏諷刺與批判,甚至多以悲劇結尾。民國科幻中出現的“反烏托邦”情節可以說是它區別于晚清科幻的最大特點。
四、結語
總的來看,晚清作為中國科幻小說的誕生期,孕育出了非常多異彩紛呈的科幻小說文本,后來很多科幻小說所涉及到的題材和內容,在晚清時候的科幻小說中都能夠找到。晚清這次科幻高潮的出現,展現出強大的力量,讓國人第一次認識到了“科幻小說”這樣一種全新的小說類型,它賦予了“幻想”依靠科技在未來得以實現的極大可能,于是國人開始借此肆意想象未來的“新中國”。晚清科幻小說形象地記載了晚清時人對于中國未來現代化圖景的種種想象,隨著晚清科幻小說在中國大地上的傳播,越來越多的人受到新觀念的沖擊,可以說,晚清科幻小說參與了中國“現代性”的創造。這種創造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中國由傳統走向現代所不可或缺的。就目前已知的部分看,民國時期的科幻小說,雖然較晚清時候稍有衰落,但仍然數量龐大,并且有很多值得分析的特色。由于戰爭的影響,民國科幻更注重對現實的伸發,有很多諷刺與針砭時弊之處,更多想象一個悲觀的“烏托邦”世界。晚清民國之后,中國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科幻小說的面貌也跟著煥然一新,產生了非常巨大的改變。
(作者:任冬梅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 臺灣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