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巖石上敲門,誰就能在樹葉上酣睡 ——王夫剛詩歌縱論
在當代詩壇,王夫剛曾是詩人中的弱勢群體。他以良好的寫作天賦從鄉村起步,卻在通往城市的發展空間中飽嘗酸楚,但“從欲哭無淚到有淚不流”,他以不動聲色的倔強自我造化,在與現實的痛楚質對中不斷領取教益,進而通過富于耐力的持續建造,以機鋒伏藏的優秀短詩、水闊流涌的系列長詩、雄辯精微的詩歌文論,締結出一位詩人沉實的大盤底座,并在敘事姿態、語言方式、藝術理念上走出一條新的道路,形成了自己鮮明的藝術標識。
從此在的角度看待王夫剛的詩歌之路,仿佛一個落魄的鄉村少年成功的人生逆襲。而落魄的標志性事件,便是當年“我從考場潰退下來”。這本是城鄉差別形成的先天性競爭劣勢,無數鄉村少年都曾遭遇的命運,但王夫剛卻不肯認命。因為在他的意識中,這并非自己資質的不濟,而是這樣的資質,為自己面對的應試教育系統所不容。嚴羽那一著名的“詩有別材”,既是指詩人在寫作中不同流俗的特殊才能,也是對諸多詩人藝術家天資分配中此弱彼強現象的指認。無論王夫剛是否曾為歷史上的眾多人杰在科考中一再碰壁、灰頭土臉,卻在詩歌藝術領域大放異彩的先例所激勵,但接下來的事實是,他決然放棄了以復讀與高考的無趣糾纏,踏上了自己想象中的道路。
——“他將吃盡苦頭……”
這是就自己前途抉擇一場“失敗的對話”后,父親對他的最終結論。
誠如其父所言,這個鄉村少年最寒冷的人生季節就此降臨。他選擇了一條渺茫的不知所終的道路,而在這條道路上,他必須為自己的選擇獨自負責。由此開始,他先后輾轉于家鄉周邊的多個城市,為無處安放的青春尋找出路。在這一過程中,他充分見識了社會轉型期資本的狂妄與囂張,底層個體的渺小和無助,但富有意味的是,他隨后的詩作雖然不無孤寒憤懣,卻并未被這一情緒所主宰,而是將其化作寫作的沉重底色。的確,向世人傾倒自己的苦水有什么用?把淚水潑灑給世界又有什么用!在關乎一位詩人未來走向的重要節點上,他拒絕了自己之于世界的艾怨或自作多情,進而逐漸確立了一種冷峻的應對姿態,并把目光更深入地投向自己命運共同體的鄉村,探究其中的奧秘。
“最后一個動作轉瞬即失——/大河之水從地圖上流了出來/健康的秋色布滿北方”,然而,“水越流越少,水的問題/不聲不響地逼近北方”,人們活在兩岸的村莊,“平平淡淡地過了很多年/還將平平淡淡地過很多年/奇跡的出現,不是現在的事情/也不在他們中間”。在這首《北方的河》中,王夫剛以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滄桑感,說穿了中國鄉村的基本處境和命運。寫出這首詩作時,他年僅19歲。
這首詩作外冷內熱的現實關注基調,正是當時主流詩界所倡導的類型,但不久,他的鄉村敘事卻驟然變聲,轉換出一種陌生的超然與冷峻。
在隨后的《暴動之詩》中,他對家鄉史志中的一段傳奇,進行了一次顛覆性的解讀:那是在歷史上某個動蕩的年代,一群山鄉漢子在走投無路中突然嘯聚山頭,舉義暴動?!八麄儦⑺赖刂鳎瑹龤聫R”,這是當今所有的地方史志中,有關“暴動”的標準表述,但史志不會去表述的,則是接下來的情景:一時的血勇過后,壯士們突然心緒晦暗,不知所措地望著落日沉默。并且他們至死都不會想到,這一舉動會成為地方史中紅色的一頁,而當這一光榮降臨,他們已全然不知……在這首詩作中,他發現了常規歷史敘事之下更深的遮蔽:人性的慷慨與脆弱、事物運行過程中游移不定的偶然性,以及毫無邏輯規律可循的吊詭。由此進一步地認識到,這又正是世界內在運行結構的另外一種本質,而一位詩人所應致力的,就是面對由“正確”的常識所定義的世界,揭示出其下被遮蔽的本質。
再之后的《外公》一詩,便是以這樣的理念,為同類題材建立了一個新的表述空間。那是在他記憶中的1984年夏天,隨著山洪暴發和“高音喇叭里傳來一聲槍響”,他的外公似有感應地動了一下——“這是一個喜歡咳嗽的/老頭,對生活做出的最后反應”,接下來便是哭哭啼啼的鄉村葬禮,再之后墓地周邊的枯枝寒鴉,以至連懷念也“夕陽般的倦怠”。這種刪除了痛無欲生抒情的冷漠敘事,無疑會讓一些讀者驚詫,但作者恰恰是以指向本質的殘酷,說穿了鄉村草民生滅如草芥的基本事實,以及命運的必然。但與這一必然性相關的,則是這個世界上某些事情巧合的偶然,多年后他對外公去世的確切記憶,卻來自當年那“一聲槍響”的佐證。而這蹊蹺的“一聲槍響”,則是1984年的同一時刻,中國射擊選手許海峰在洛杉磯奧運會上,射得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塊奧運金牌。事情由此而更富意味:在一個榮耀的國家紀錄誕生而舉國歡騰之時,一個鄉村草民的辭世便越發微不足道,甚至連親人的記憶都發生了選擇性的偏差!那么,這還是本時代我們的集體無意識?它到底又因何而形成?
這是一首僅14行的短詩,卻交織著復雜的內在結構,作者將兩個遠天遠地的事物在偶然性上糾合在一起,由此對頂出一種隱性的空間張力,既使歷史敘事中被遮蔽的多種意味相繼凸顯,更顯示了其所致力的深度敘事模型的建立,以及這種敘事的深度。
不錯,作者于此一再呈現出情感表述上的冷漠。即便是關于自己親人的書寫,他都在第一人稱的敘事中,持守第三人稱的超然。在傳統的詩學觀念看來,這顯然近乎于“冷血”,也是詩人的大忌。
然而,一位詩人的成長及其寫作中所體現的一切,都無不源自生活的教誨。王夫剛的這種姿態,正是他在生活中反復受挫的特殊表征和自我成長。在他中早期的詩作中,曾一再表達過自己人生中的張皇失措和失敗感:“我舉手發言/不是遭到拒絕,就是張口結舌”“長途大巴開動時我在靠窗的座位/閉上眼睛。一個失敗的游子/身邊坐著另一個/失敗的游子”,甚至每天都以“提心吊膽”,加固內心河流的堤壩。但大家大概不會想到,在自己浩瀚詩歌空間中上天入地的天才詩人海子,竟也表達過相似的心情:“我怕過,愛過,恨過,苦過,活過,死過”,在這之后,則是如夢方醒的情感反轉,“我真后悔,我尊重過那么多”(《太陽·斷頭篇》)。無獨有偶,另一位一生極少擺脫過苦難的詩人昌耀,在其晚年的詩作中,也從他標志性的熾熱抒情中一再退出,而在《一個青年朝覲鷹巢》中,對聚集在云海孤嶺上高原之鷹拒絕和人類與共的“鐵石心腸”,表達了由衷的渴慕與向往。
那么,不只是生活教導了詩人,更是生活中的挫折教導了詩人。當一位詩人之于世界一廂情愿的幻想破滅,便只能以挫折賦予他的鐵石心腸乃至孤傲,強化個體的自尊。比如王夫剛詩中這樣的表達:“我已經習慣了沒有老師的/生活——我無師自通,從沒考慮/把愛獻給哪一個具體的人”。但隨著他們精神能量的不斷壯大,其與世界的關系逐漸發生了彼消此長式的變化,先前那個龐然大物的世界以及由此象征的宏大概念體系,在光環的破滅中漸漸縮小,縮小至一個與他對等的關系。這是在大千世界萬物平等的觀念中,他所要求的關系:人在世界面前既無理由狂妄欺世——沒有大于世界的個體,也絕無必要卑躬屈膝——沒有個體必須跪拜的世界!這其實正是世界以鐵砧鍛打的方式,對于個體的特殊觀照和指教:無可依附的被放養的人生,只有在獨立的人格建立中,去獲得直面世界的力量。
到了這個時候,一位詩人還要沉湎于愛的傾訴與抒情,似已缺乏依據;而他關于世界的憤怒宣泄同樣沒有理由,也沒有意義。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詩人的寫作發生了一種特殊的變化:他由抒情轉向敘事,并且是以內科大夫那種超然物外的冷靜,深入世界的內部,探究產生了那一切的根源,進而以相匹配的語言系統和結構系統,講述他所發現的真相。而在這種 “冷血”的超然敘事背后,則是詩人對于履行其“天職”的巨大熱忱。他不光要負責講述他所探究到的真相,還要負責這一講述非同尋常的藝術實現形式,從而使之得到最大程度的呈現。這樣的“天職”情懷,正是一位具有專業意識的獨立詩人,區別于詩歌民眾的重要標志。
多少年后,一位并非詩人的人物,使王夫剛為之書寫了一首長詩,這就是早他300年客居濟南的蒲松齡。蒲前輩應是王晚生早就熟知的人物,但只有到了此時,才引發了他意識深處鏡像性的振蕩:“讀書。教書。著書。除了盲腸般的應試/蒲松齡的一生只剩下這六個字”“世上因此少一個刀筆小吏而多一個/卡夫卡的隱形老師”(《懷刑錄》)。
哈,“盲腸般的應試”,同是考場淪落人哪,也同樣在文字生涯中讀書寫作。想來蒲前輩300年前落魄的沮喪,不會亞于今人的沮喪,但正是生存擠壓下的心靈視角“變形”,使他對應出了一個五光十色的鬼魅世界,進而置身于以故事諷喻人世真相的“天職”熱忱中。把原本就神奇的故事講得精彩一些,更精彩一些……蒲前輩在自己的人鬼敘事空間,精心打磨講述的絕技,也為后世昭示出一束幽渺而深遠的技藝之光。
但時代又在王夫剛身上,演繹出另外一個版本:這位曾經的高考落榜少年,若干年后卻以作家的身份兩度進入大學,成為山東大學作家研究生班的學生和首都師范大學的駐校詩人。而這兩段時光對他知識系統的擴容作用,想來絕非可有可無。隨后發生在他寫作中的顯著變化,便是在長詩和詩歌文論兩個系統中的強力推進,尤其是此間先后展開的10多首長詩寫作,諸如《懷刑錄》《夢露本紀》《后梁祝札記》《山河仍在》等等,顯示出他在這一基礎上崛起的、對于龐雜材料系統宏富的整合能力和詩歌結構能力。
《山河仍在》是一首由24個篇章組合、長約2200多行的超級長詩。按一首短詩通常15行的長度計,約等于150首短詩。從寫作契機來看,它是作者在若干年的時間長度中,參加一些筆會和詩歌采風活動的產物,因此,其中的一些篇章,最初也許不無游歷寫作的即時性特征,或采風酬酢的應景因素,但隨著后續寫作的不斷深化,尤其是作者在確立了“山河仍在”這一主題,而對它們進行最后的整合時,所有篇章都隨著這一主題起立列隊,直與“山河”的恢弘構型相應。而所謂的“山河仍在”,應是基于據說山河已淹沒于商品主義“霧霾”這一前提。因此,這一“仍在”又儼然一個反向立論。
在這一立論中,作者恍若地質勘察式的,隨自己的游歷而在山河間下鉆了幾十個取樣的探點。諸如吉林的郭爾羅斯草原和長春斯大林大街名稱的變遷,山西潞安煤礦集團和普救寺的“西廂記”傳奇等等,大小不一,既有有名的景區也有無名的孤島。而他從這大量勘察樣本中看到的,雖有古老文明在商品時代的斑駁變異,但山河本質性的實體,則是密布于歲月中閃爍的人文歷史、千姿百態的山水風物、燹火災難中保存的人心民智……那么,現代“霧霾”下的山河還在嗎?當然!
但這首長詩給人以更深印象的,則是作者面對任何一個書寫對象時,幾乎都會窮盡所有信息進行取舍打磨,直至一絲不茍地豐滿完形。當詩作中涌現出大量這樣的詩句:“使龐大的國家機器進入他所設計的怠速運轉狀態的人/……在歷史中把自己的名字/悄然改成大禹——連偉大的孔子/也不得不在偉大的《論語》中給他留出/一席之地:‘禹,吾無間然也’”。你很難不對其中冷僻的文史典籍信息和點化精微的表達感到驚訝。同樣深刻的印象,還有整首詩作不無暖意的中性言說基調,它意味著作者已擺脫了偏激的情緒左右,在一個新的精神層面上,與所迎來的無限展開的廣闊世界,進行心智健全的盤問與應答。與此相應的,則是更精彩的語言藝術風景。這是以反諷、吊詭等反常修辭于事物穴竅中探取的深層意味,甚至是以刻意饒舌的閑筆,在漢語言藝術密碼中點擊出的微妙意趣:“鐵樹開花,其實是古老的文明/承擔著被時代遺忘的責任。這世上輩分最高的/裸子植物……在美的潔癖面前呈現出有鈣質的/矜持”。更以既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的意象與句式,呈現出機鋒迭出的雄辯:“我的腰間掛著秦始皇未曾用過的/帶彩鈴的摩托羅拉牌手機”,“現在,我用一串11位的數字/和世界發生關系:/我是13906413357的主人/和它取長補短的隱形奴隸”。
是的,事情正如他面對重慶深山中的“愛情天梯”獲得的魔幻性感受:“命運——誰在巖石上敲門/誰就能在樹葉上酣睡”,那么,詩歌——誰拒絕用一般性講述世界,誰就能呈現一個非同尋常的世界。
“詩言志”曾是詩歌一個定義性的說法,但它只說出了上半句。歷史上一切重要的詩篇,無一不是以對于“志”讓人驚奇的“言說”而垂延于世,并為這個定義補齊了下半句。古老的中國詩歌史,就是不斷推陳出新的藝術變遷史,而近數十年來,一代優秀詩人對既有詩歌表達邊界的縱深拓展,已遠非有新詩以來的任何一個時代可比擬。在這一接力性的詩人序列中,便跳動著王夫剛的身影。
當然,我還清楚當代詩歌正在遭受空前的嘲笑,但在這個人人爭做意見領袖的時代,且讓王夫剛的詩歌替我再多說一句——“沒有比嗤笑詩人更不擔風險的傲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