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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鄉大山深處的豐饒圣域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5年07月06日11:29 來源:中國民族報 石彥偉(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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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民族的詩性記憶被月光照亮

      她梳妝的時候,

      月亮像一面寶鏡閃光;

      她歌唱的時候,

      月亮靜靜地聽她歌唱……

      幾年前的一次出訪中,終于在飛機上讀完了《米拉尕黑》。舷窗外是棉絮般的云朵,那些蕩氣回腸的詩句駕著流云跌轉起落。我開始對東鄉族著迷了。

      因為是少數民族文學編輯之故,我與許多民族的作家都有過交往,自然也包括東鄉族。這個人口50余萬、多在西北分布的民族,于我從未感到陌生。在民族識別之前,由于伊斯蘭教的共同信仰,很多東鄉人亦會自稱“東鄉回回”,這就使我總覺得回族與東鄉族儼如一奶同胞,并無太多區別:一樣的白帽蓋頭,一樣的清真吃飲,一樣的經堂話教門事,還有對新月情有獨鐘的眷顧……

      當然,在今天,這是一個需要修正的認識。在世界變得愈加趨同的時代,任何文化的一點細微界分,都愈加顯示著珍貴。即使在穆斯林民族文化圈內,重視和彰顯微妙的多樣性,也是有其意義的。

      手捧的《米拉尕黑》是一部敘事長詩,書有些泛黃了。它的作者汪玉良,是東鄉族歷史上第一位書面作家。這部長詩,曾在1982年首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評獎中獲得一等獎,據說是那屆詩歌組最受評委認可的一部作品。

      在民間,很多東鄉族老人都把《米拉尕黑》的故事用韻散相間的詩體代代傳誦。盡管版本眾多,但故事總離不開英俊的獵手米拉尕黑用箭射下一片月亮,得到一面月光寶鏡的緣起,也離不開米拉尕黑對鏡中少女海迪亞的苦戀。

      這個并不算奇特、甚至與其他民族的民間傳說頗有些類似的故事,卻讓我感到深深的羨慕。

      一個有詩歌記憶的民族是有福的。與依山而居的東鄉族相比,文化屬性最為接近的回族似乎就缺乏這般綿厚的口頭詩學傳統(盡管也有《馬五哥與尕豆妹》等長詩流傳,但在體量和傳誦度上尚無法相比)。后來,輾轉多次,終于在蘭州見到了八十多歲高齡的汪玉良先生,談起《米拉尕黑》,他深刻的眼窩里光斑閃爍。

      詩歌中不斷縈繞的月亮意象,泛著粼粼銀光,照亮著一個民族靈魂深處的詩性記憶。或許每一個東鄉人的童年,都曾坐在如水的月光中,傾聽過不同版本的《米拉尕黑》,感受過一樣的溫熱與濕潤。

      是什么樣的地方誕生了《米拉尕黑》?不擅言表的東鄉民族,心里裝著一個怎樣的世界?

      停止無聊的猜想,讓腳步沾滿泥濘,我知道,走進東鄉民族精神腹地的時機已經成熟。

      潛入東鄉腹地

      一片波浪起伏的干旱之海

      臨夏回族自治州,古稱“河州”,位于甘肅省中部,黃河上游,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交界處。這里是古代絲綢之路、唐蕃古道的重鎮,明代四大茶馬司之一,有“河湟雄鎮”之稱。當然它更響亮的稱譽,當是“中國小麥加”,這是因為早在唐代,伊斯蘭教就伴隨著聲聲駝鈴傳入了河州大地,盈潤著這里的人民。東鄉族,是臨夏州的一個代表性民族,主要聚居于臨夏東部的東鄉族自治縣,其他各縣也有分布。

      在一個白天水米不進的齋月,我走進神秘的東鄉大山,觸摸它粗糲的容顏。站在習主席曾到訪過的縣政府所在地鎖南壩瞭望全境,滿目愕然。凸向天空的山嶺,像一朵騰空而起高懸天宇的蘑菇云。蒼黃的土色覆蓋著它褶皺的肌理,間或也會有油綠的植被交錯其間,但那并不是果蔬農物。這里的海拔最低1736米,最高可達2664米,八成以上都是干旱苦澀的山岔溝壑。周邊是直落下垂的12條大梁、大溝,又突然分出幾十條大嶺,切割出上百條支溝,交錯層疊,絕壁叢生。

      臨夏其實是一處水草豐茂的寶地,東有洮河,西臨大夏河,北邊則是滔滔奔涌的黃河,竟是三面環水!然而水聲圍抱之中,偏偏腳下這一座座荒山兀嶺,卻仿佛被河流故意遺忘了一樣。寂寞的東鄉人,就這樣在山里守著一望無際的旱海,眼望河水滾滾東去。

      當地的人們自嘲說,他們生息的地方“山高沒尖子,溝深沒底子,碰死麻雀滾死蛇”。外鄉人說起東鄉,還會在它前面加上一個狠狠的“干”字,仿佛唯此才能道出積壓在心底的一抹蒼涼。也有人覺得,這“干東鄉”形容東鄉人的干硬也是貼切的,他們直來直去,絕少綿密。

      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比這里更加干旱貧瘠的土地。早先只知西海固是無水的旱海,仿佛剛落下一滴貴重的雨,沒等落地便蒸發殆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判定那里是人類最不適宜居住的地方,算得上是“苦甲天下”了,直到走進東鄉,才知這山里還藏著一位可以結伴比比苦難的兄弟。

      “隔溝能說話,握手走一天。”那些三五十米深的大溝,把人們的距離拉得很遠,又拉得很近。一對從小要好的“聯手”(好友),后來又成了親家,卻往往不常走動,因為翻山來回,少說也有百八十里,怕是需要一整天的。兩人索性各自攀上山頭,對坐在一兩丈遠深不見底的溝壑兩岸,笑容看得見,聲音聽得見,就這樣兒女家常,紅白軼事地拉著家常。拉夠了,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祝個安便各自取道回家。

      極致的地理構造仿佛和東鄉人硬要開這么一個玩笑,而東鄉的山民不怨不恨,心甘情愿,不但像山石一樣倔強地活了下來,還常常幽上一默,喧笑漫天。對于有些人而言,這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奇跡;可若是對那些靠著精神圣域的一份寄語,便可變得無比強大的人來說,地理與物質上的苦難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一個可以在疼痛中微笑的民族,它的精神圖譜一定是深不可測的。機密在哪里?我渴望身心的沉入。

      背負信仰的心靈

      從容不迫間自有天地開闊

      東鄉族的信仰是摯誠而篤定的。早在元朝,最先到達東鄉地區的穆斯林學者就有40位,后人尊稱他們為“舍亥古布”(即賢哲之意)。他們把來自故土的文明在臨夏這個中亞與中華文明的交匯點上播灑培育。

      有一位領袖對東鄉族至關重要,名叫哈穆則。他精通阿拉伯語和波斯語,學深品高,足涉各地,最終選擇了一個林密草茂的山嶺定居下來,今稱哈穆則嶺。后來,屢有賢人進入東鄉地區傳道授業,有的遠走而去,有的落居于此,后裔有根。

      2009年,東鄉縣坪莊鄉的哈穆則嶺發生了一件大事。一本牛皮壓花封面的《古蘭經》手抄本現身于世。經中、英、日等國知名學者鑒定,這本經的成書年代上限為公元9世紀,下限為11世紀,距今已有一千余年。這很有可能是國內迄今發現的最古老的《古蘭經》手抄本,即便在世界上也是相當罕見的。

      5年后的夏天,當我尋訪東鄉時,專程來到了仰慕已久的哈穆則嶺,這里已經建起了一座《古蘭經》珍藏館。靜穆的廳堂,在微弱的光照下,我與那部國寶久久相視:樸厚的撒馬爾罕黃紙,以黑色墨汁書寫著花體阿拉伯文,金色和寶藍色為主的彩繪盡管已沉默千年,仍光彩照人。霎時間,一個民族穿越千年的心靈跋涉史儼如面前。

      我恍然明白,在那焦苦無邊的拷問深處,正是信仰這一盞燭照靈魂的燈盞,使他們忘記了物質的稀薄、黃土的熬煎。面對蒼茫天地,只要聽到安慰的聲音,靈魂便頃刻豐滿,便不再怨艾流淚,便有了敬畏與堅韌,有了與潮流無干的大自在。

      東鄉人的時光總是安謐的,很少行色匆匆,更像是參透生死、閑坐場院的老人,享受著時間和陽光的恩賜。連那些瀕臨失傳的搟氈、刺繡和打鐵工藝,也分明從容不迫,何時看去都是沉靜的,泛著古舊的顏色。

      在東鄉,很容易便可接觸到拱北(墳墓)。梯田平坡上的家屋是暗淡的、簡陋的,但一座座星羅棋布的拱北卻格外顯赫,繁復華麗的磚雕紋案,通達萬類霜天,收容著受到敬仰的靈魂。生者與逝者同住,青煙繚繞、頌聲低徊間,皆有參悟。人們習慣借用紀念死亡的方式,尋索比寄生更為貴重的尊嚴。拱北,具化成了精神信仰的階梯。

      東鄉人堅信,有滋養的心是安詳的。就像一個沒有鞋子的行者,總是比別人更認真地走在路上。即便家道貧弱,也要把院落打掃得干凈體面;即便再缺水,也要用僅有的水源清潔身軀和心靈;即便那土地寸草不生,也要先取上美麗如詩的名字:那勒寺(密林)、阿里麻奴隆(蘋果林)、胡拉松(白楊林)……再把夢想逐一開墾。

      在這無水的山溝里,自清以降,就多出軍政名仕。如今更走出了越來越多的學者哲人、企業高管;曾經深居山內、遠避漢學的民族,也終于有了自己的十多位博士,五十多位碩士,全日制本科生則達數千。

      蒼山有多深,天地便有多廣。東鄉人把心放在天涯四方。唐古拉山口的鐵路無人修,完成這個奇跡的正是敢打敢拼的“東鄉鐵軍”。承襲著祖先傳統的白帽商人,不但云集于蘭州的小西湖,也走南闖北,把東鄉手抓羊肉的濃香帶向八方。

      娃娃們在暑假寫完了作業,也會把民族常識寫在一副乒乓球拍狀的木板上,俗稱“經把子”。隨手擎著,玩中可供背記。有長者考問,若是記住了,便用舌頭把字跡舔凈,再寫上新的,仿佛那知識吃到了肚子里,就真的不會忘了。當我在鎖南壩見到這鮮活的一幕時,禁不住啞然失笑。

      可也有這樣使人笑不出來的女孩:她十二歲了,仍然與奶奶同住在巴蘇池村里最偏僻的角落。她也想上學,可是她不會漢語,進過學校幾次,一張口,濃濃的山鄉土語就招來了其他同學的嘲笑和冷遇。于是,她一次次離開了課堂。十二歲的她,還會有勇氣走進一年級的課堂嗎?

      當我見到那土窯邊上像一只怕羞的小貓一樣,坐在門檻上怯怯無語的東鄉女孩時,陣陣火浪在心底灼來,淚水也仿佛在一瞬間蒸干。給黑蓋頭的奶奶留下了齋月的一點慰問品,我不忍多呆一刻,匆匆拐下土坡,離開了那個沒有院墻的黃泥小屋。

      無邊的旱海,依然波瀾起伏。白亮亮的日光在黃土小路上跳躍,刺得眼目生疼。我忽然停住腳,哀求同行的當地人,能否回去用東鄉話和她們祖孫倆再說上那么一句:“無論如何,今年,去上個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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