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層日趨固化,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共同的痛點,非大智慧大手筆大擔當不能破解。但正如羅曼·羅蘭的名言“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卻依然熱愛生活的人”
電視劇《歡樂頌》正在熱播,住在“魔都”歡樂頌小區22樓的五個女孩,出身各不相同,有富豪之女、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也有出身平凡的小城姑娘和來自貧寒之家的“胡同公主”。按常理這是大學女生宿舍才會出現的現象,工作后她們不會住在一起的。但導演不這么安排,又怎么出戲呢?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劇,而戲劇的沖突是在高度集中的時間和空間里展開,人們看著《歡樂頌》,感慨著人世間可怕的社會階層固化。
雄心或者野心,努力或者掙扎,夢想或者幻覺,能夠飛越藩籬,實現夢想嗎?
一
就在不久前,科幻作家郝景芳的中篇小說《折疊北京》入圍美國第74屆雨果獎!墩郫B北京》設定的在未來某個時間,最大的科幻點,是把平面上一環套著一環、環環展開的北京,變成了一個分為三層的立體空間,不同的人占據了不同的空間,也按照不同的比例,分配著每個48小時周期。第三空間是底層工人,第二空間是中產白領,第一空間則是掌控著巨大資源的“社會精英”。從一個空間到另外一個空間,并不容易,小說主人公老刀,是一個生活在第三空間的垃圾處理工人,他為了賺筆外快給人送信,從第三空間到了第二空間,又來到了第一空間,之后帶著第一空間的回信又回去了,他看到了不同身份的人的生活(或生存)方式。小說結尾,老刀攥著賺的這筆錢,看著自己撿來養著的棄嬰,謀劃著送她上一個好點兒的幼兒園。
這個棄嬰取名“糖糖”。但是,讀完這篇科幻小說,卻是濃得化不開的苦澀。
“反烏托邦”是科幻作品的一大主題,說的都是階層日益固化之后,階層之間出現物理意義的完全隔離,好萊塢拍過很多類似的電影,比如《逆世界》,比如《雪國列車》,比如《饑餓游戲》。如果說這幾部電影隔絕在不同空間的人們還能通過打打殺殺或者卿卿我我得以相會,而馬特·達蒙主演的電影《極樂空間》,不同階層的人則被浩瀚的太空所阻隔。在這部電影中,絕望的人們生存在廢料成堆、環境惡化的地球上,而富人們則生活在外太空的人造星球“極樂空間”,一個三公里寬、直徑六十公里的圓環,大約居住著50萬人,彼處無污染純生態,地廣人稀,宛若天堂,最神奇的是家家都擁有一臺醫療機,包治百病,甚至能起死回生。但這個人造星球高懸太空,窮人們若想偷渡,飛船會在半空中被擊落,即使能降落,擅闖者也會被迅速逮捕,遣送回地球。
《極樂空間》故事背景設定在2159年的未來世界,馬特·達蒙飾演的主人公因遭受強烈輻射,只剩下五天生命,只能到“極樂世界”治療才有生存希望,恰好與他青梅竹馬卻嫁給別人的女主角的女兒也得了絕癥,再加上黑幫頭子,一群人乘飛船偷渡,為了活命,也為了救人,他與“極樂空間”的武裝人員展開一場大廝殺……
科幻作品所展現的豐富想象力,不僅僅是對美好的向往,對未知的探索,還有對現實可能惡化的深深的恐懼!稑O樂空間》電影開始時,男主角還是個孩子,遙望著太空中的那個圓環,他許下愿望:“我要去極樂空間!”他長大后,發現自己掙扎于命運的陷阱,被底層生活無情碾壓,“極樂空間”那般遙不可及。這實質上是無數小人物的真實命運,辛苦活著,很難再上一個臺階,兒時的宏愿,愈發渺茫。無力感,挫敗感,還有不甘心,融匯成滿滿的負能量。當然,《極樂空間》這部電影有一個正能量的結尾,男主角犧牲自我打敗壞蛋拯救了地球人,無數的醫療機被運到地球,救助病患,蓬頭垢面的孩子們奔走相告:極樂空間是我們的了!
神奇的“醫療機”,寓意著在階層固化背景下無法得到公平分配的社會資源。BBC從1964年開始拍攝一部紀錄片《7 UP》(意為“7歲起”),片中訪問了14個在英國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7歲小孩,有的是來自孤兒院的孤兒,有的是上層社會家庭的孩子,談談他們的生活和夢想,此后,每7年回去重訪那些長大了的小孩,直到他們49歲。這看似是一個見證命運變化乃至改變的令人激動的實踐,但人們預料中的高潮并未到來,40余年跟蹤拍攝結果證明:階層對人生命運的影響是如此的深刻,富人孩子基本不會偏離精英社會的培養期望,窮人孩子仍然無法脫離底層社會的命運——幸好,有一位孩子是命運的漏網之魚,窮人的兒子,長大后成了教授。
很多人看完這部紀錄片,總忍不住再看一次開頭,開頭的時候,7歲的孩子們,正面對鏡頭傾訴他們的夢想暢想他們的未來。那一瞬間,讓人恍恍惚惚,如同從一場夢中醒來。
二
兩千多年前,農家子弟蘇秦回到洛陽郊區的家,身上叮叮咣咣佩帶著六國相印,風光無限。家人都匍匐在地,不敢仰視,跟上一回他回家的情形比,天壤之別。那一次他剛剛結束求學生涯,窮困潦倒,家里沒人瞧得起他,包括他的老婆。這種赤裸裸的蔑視,反而成了蘇秦奮斗的動力,“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學成后開啟了游說天下、縱橫捭闔的輝煌之路。如今載譽歸來,蘇秦好一番感慨。和瑯拥囊粋人,富貴了,親戚敬畏;貧賤時,連親戚都輕視,更不必說一般人了……他甚至有些感謝自己的貧賤出身了,“假使我當初在洛陽有二頃良田,肯定安于現狀,又怎能像今天這樣佩帶六國相印呢!”
人的進取心,對美好的追求,為改變命運所做的努力……一言以蔽之,“人往高處走”,是人類社會得以延續發展的重要動力。不管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皆是小人物朝著人生目標不斷奮斗的吶喊。
但就像《極樂空間》片頭那個孩子的宏愿,掙脫自己的出身限制,躋身一個更高的階層,很難很難。取決于自身的努力情況,取決于當時的社會環境,也取決于機緣。1892年,26歲的羅曼·羅蘭與巴黎名教授勃萊亞之女克洛蒂爾特結婚,此時的羅曼·羅蘭距離他成為著名作家還有一段漫長時間,一個出身平凡的小鎮青年,卻娶了一位闊小姐兼著名交際花,這場婚禮一度轟動巴黎。這段婚姻持續了9年時間,窮書生羅曼·羅蘭始終未能跨越他與妻子之間的鴻溝,最終離婚。從他離婚后開始寫作的長篇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可以看出他當年的沮喪與憤懣。
所謂“門當戶對”,實質是階層固化在愛情婚姻上的折射,郭靖與黃蓉的故事,更多存在于成人的童話之中。很多人并不甘心,但若干年后回首,卻有“感謝當年不娶(嫁)之恩”的感慨。誠如羅曼·羅蘭所言:“累累的創傷,就是生命給你的最好東西,因為在每個創傷上面都標志著前進的一步!痹凇都s翰·克利斯朵夫》中,約翰終其一生,都在與來自“自命高貴”階層的傲慢與偏見作斗爭。約翰有極高的音樂天賦,得到公爵的欣賞與重用,但他隨即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公爵大人“豢養的珍禽異獸”。在很小的年齡,約翰就感覺到人生的不平等,縱然是“莫扎特再世”,但要想成功,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如同當今一篇網文的題目《我奮斗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但這種相對而坐喝咖啡,同一壺咖啡,味道又是一樣嗎?在著名的美國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那個曾經的窮小子蓋茨比,堅信自己深愛的姑娘黛茜是因為金錢投入到一個紈绔子弟的懷抱,他立志要成為富翁,他成功了,在黛茜府邸的對面建造起了一幢大廈,揮金如土,徹夜笙簫,一心想引起黛茜的注意,挽回失去的愛情。但結局很無情:窮小子縱然靠著灰色生意的逆襲完成了財富積累,也并不能進入他心儀女孩所在的上流社會——他到死,都沒有發現黛茜臉上嘲弄的微笑。
在今天,很多在城市奮斗成功的農家子弟,還被安了個蔑稱“鳳凰男”。
三
蘇秦在他的時代能夠成功,殊為不易。那時的官職都基本是世襲的,是世家子弟的天下。尤其是魏晉以來,掌管選拔士人的官員,均被各個州郡的“著姓士族”所壟斷,也就是說他們壟斷了從中央到地方的組織部門,任命官員,只看家世,所以只選世家子弟,至于是不是有本事,品德是否高尚,完全走過場了。此后400年,社會底層向上流動的渠道完全被堵塞,出現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社會因此動蕩不安。
這400年灰暗的歷史中,也有些許光芒四射的時刻。劉裕,東晉的終結者,也是門閥政治的終結者。
這是個貧寒出身的傳奇人物,其赫赫軍功,完全能夠在中國歷史上排到前幾位,他自身悍勇,又指揮有方,擅長以少勝多。辛棄疾有詞云:“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說的就是劉裕。他生下來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了,家里窮得連請乳母的錢都沒有,差點淪為棄嬰,他小名“寄奴”,就是這段苦難童年的銘記。他慢慢長大了,靠砍柴、種地、打魚和賣草鞋為生,因為窮,遭鄉里賤視,直到從軍后,才一步一步奮斗成功。公元420年滅掉東晉,建立南朝第一個朝代劉宋政權。
劉裕在歷史上的口碑很好,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王船山就評價他是漢以后唐以前的歷史中一位非常有作為的皇帝,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初唐的唐太宗李世民,與劉?胺Q中國古代歷史上打破階層固化的“雙子星”。
完善健全隋朝確立的科舉取士制度,不論出身,唯才是舉,讓大批天下寒士能夠通過科舉被選拔上來,打開下層上升通道,堪稱唐太宗澤被后世千年最大的德政。那些門閥士族子弟,不讀書而僅僅憑祖蔭就能為高官的格局被打破。身份低微或家境貧寒之士人,如原來地位最低的從事手工業和商業貿易者子弟,毫無背景的小胥吏,來自西域經商的胡人,歸順的鮮卑族、南越族,只要努力學成,德才兼備,知書達理,就能參加科舉考試升上來。
門閥士族子弟也不得不開始讀書做學問了,“官二代”“富二代”失去了傲驕的本錢,變得低調起來,高調的是李白這種人。階層固化被打破后,社會各階層人士憑能力充分流動,整個社會進入良性循環,極大激發了全民創造力,社會風氣也隨之一變,樸實壯健,積極進取,所謂大唐風范。
這個歷史場景,注定不朽:唐太宗李世民看見新科進士從考場中魚貫而出時,高興地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四
在電影《高考1977》中,那群穿著深色衣裳的中國青年,歡呼奔走于曠野的場景,也是中國歷史上燦爛奪目的亮色。
好的制度設計,能夠給整個社會帶來活力,給這個社會中每個個體以希望。在這里推薦一部很好的巴西電影《第二個媽媽》,說的是長年離開家鄉在城里富人家做女仆的媽媽瓦爾,與十多年沒見的女兒杰西卡修復關系的故事。
這部電影敘事很平靜,平靜中卻有巨大的力量。貫穿電影的游泳池,是一個關乎階層的隱喻。在瓦爾眼中,雖然她服侍這一家老小十幾年,但這一池碧水,卻是她的禁區;但杰西卡卻不管這么多,她在主人兒子的邀請下,半推半就地進了泳池嬉水。這一幕震驚了母親,也直接導致了與女主人矛盾的爆發。后者以泳池中掉進了老鼠為由,要求換水清洗,此時恰好傳來了杰西卡考上大學的消息。夜深人靜的時候,瓦爾第一次下到泳池,她一邊用腳撩水,一邊撥通了女兒的電話,讓女兒聽水聲,讓女兒猜她在哪里……她笑得那般開心,而觀眾此時已淚眼蒙眬。
“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后,這一幕也曾在中國大地上頻頻發生,塵埃一般貧賤與絕望的父母,因為子女考上大學,重新定義了生命的意義。
五
有一個段子說,城里人看到山里娃放羊,問他放羊干嗎,回答說:“攢錢。”“攢錢干嗎?”“娶媳婦。”“娶媳婦干嗎?”“生娃。”“生娃干嗎?”“放羊。”
其實,這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段子。攢錢為什么不去讀書呢?或者生了娃為什么不讓他去讀書呢?殘忍卻真實的回答可能是:讀完書,還是放羊。新華社高級記者劉健寫過一篇報道《新群體——聚焦大學生農民工》,說的是這些年來,一些農村學子上了大學,付出不菲的學費、寶貴的青春,四年后,卻在就業市場處處碰壁,最終又被打回原形,加入農民工就業大軍。這種不甘、痛楚與無奈,又豈止屬于那些大學生農民工和他的親人?
農民工大學生群體之出現,實質是農村籍三本或專科畢業生的就業困境。當大學從精英教育轉為大眾教育,考上名校成為考生和家長的重中之重,名牌大學中的農村學子比例,也成為社會關注焦點。貧寒子弟上名校難,遠不只是中國的問題。《華爾街日報》資深記者丹尼爾·金有一本著作《大學潛規則:誰能優先進入美國頂尖大學》,披露許多讓人震撼的事例:在美國,世家子弟往往能夠憑借顯赫的家世,作為排名最后的申請者而被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優先錄取;杰出優秀的亞裔學生則被哈佛、耶魯、普林斯頓、哥倫比亞等“常春藤”名校一一拒絕。
階層日趨固化,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共同的痛點,非大智慧大手筆大擔當不能破解。但正如羅曼·羅蘭的名言“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卻依然熱愛生活的人”,在中國,雖然當今農村“讀書無用論”沉渣泛起,但農村學子對知識的向往,對大學的向往,并不會止步于簡單的一筆經濟賬。劉健寫了他們的痛楚,也寫了他們的希望,他們雖然是農民工,但畢竟是大學生農民工,是走向現代化的中國不可缺少的高素質勞動力,因為他們的努力與夢想,國家才會進步。
希望他們的孩子,不再是大學生農民工。希望放羊娃的孩子,不再放羊。希望歷史能夠記住他們的努力與掙扎、失落與夢想,希望他們,不被這個時代辜負。(關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