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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甄嬛傳》被歸為現(xiàn)象級差不許多,《羋月傳》的熱播乃至引發(fā)追捧和吐槽也不輸于前者。鄭曉龍導演總是能將本來相當離奇的情景拍得沒有違和感,即便初看時覺得離譜,但看下去便不覺被帶入,不覺沉入其中。我說過他的古裝劇集是嚴肅的游戲之作。
誠然,鑒于本劇以歷史尤其是歷史人物鋪排劇情,不免引發(fā)劇情之于史實是否相符的話題,譬如羋八子和黃歇的年齡差距。這樣的較真當然是可喜的,起碼于傳統(tǒng)文化之傳播有益。不過,同樣應該有益的,似乎也該包括相關形態(tài)的區(qū)別,譬如歷史題材與歷史背景。
按照文藝的專門說法,根據(jù)題材內(nèi)容劃分的戲劇種類中,歷史劇占據(jù)一席。籠統(tǒng)地說,它就是取材于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劇目。著名的黑格爾在運用這一名稱時,將其定義為“向過去的時代取材”的作品,并把“維持歷史的忠實”作為一條重要的創(chuàng)作原則。
不過,所謂向過去的時代也即歷史取材,一向有如何取材的問題,理論家于此也聚訟不休。但作為一個文藝的樣態(tài),即便有維持歷史的忠實之類的圭臬,但不能太過拘泥于歷史細節(jié),也是基本的共識。忠實度高大的歷史紀實劇當然可以是正襟危坐的選項,而不那么執(zhí)念于人物和事件之歷史依據(jù)的所謂歷史故事劇模式,似乎也不當遭到排斥。這兩造實在沒有必要勢如水火,而不妨各說各話,并存共容。
況且,歷史的原貌,其實是無法全息實錄的。任何史書,即便扣除掉春秋筆法那樣紀事簡約的著意因素,實在也都是選擇性的敘述。或者說,之所以使用簡約的筆法,正在于歷史本來就是無法細致入微描寫的,即便是《史記》這樣絕唱級別的史家文本,就因為時有略略傳神生動的情景再現(xiàn)而遭到后人置疑。而作為文藝樣態(tài)的歷史劇,本來就并非歷史,選擇性敘述于它而言,簡直天設地造,虛構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其實就本質而言,文藝作品原本就很難排除虛構,即便所謂非虛構,譬如回憶錄口述歷史之類,不論有意還是無意,都不乏與史實出入之處。
落實到《羋月傳》這樣的劇集,自然可以歸入所謂歷史故事劇這樣的概念中,不過,我更愿意將其從學術的歷史劇中離析出來,它甚至不必是歷史題材,而只是歷史背景之下的文藝敘事。當歷史只是一幅背景時,具體的史實虛化,成為服務于劇情的六經(jīng)注我式的選項元素,正像歌里唱的,真真假假真,假假真假真。以歷史為題材的宏大敘事,史實總在那里罩著,需要戴著鐐銬跳舞;而讓歷史擔任虛化的背景,虛構和想象的空間頓時闊大起來。這倒也不是說后者就一定容易,它畢竟是文藝的作品,而虛構和想象原是一門高端的技術,戲說終究不是胡說,太撒歡了也難免閃腰乃至砸鍋。
這種歷史背景下的文藝敘事,因應的是俗世大眾的口味,在意的是民間的口碑,或者換句話說,走的是市場路線。在俗世百姓眼里,甄嬛的史上有無,羋八子和春申君能否青梅竹馬,原本就不在追究之列,他們在意的,是甄嬛羋八子們聚散離合的橋段能否搔到自家癢處,能否讓自家遭到暢快的代入,至于人物或事件的虛實有無,哪肯放在心上。
回顧傳統(tǒng)文藝的故實,這樣的路數(shù),其來有自,而且源遠流長,早有先著。譬如著名的演義小說,譬如楊家將、包公為主角的眾多戲曲。俗世大眾總是習慣將《三國演義》歸入歷史讀本,甚至某些娛樂型學者也喜歡拿此說事,所以毛澤東主席才強調(diào)要看《三國志》。在后者的記敘中,鞭打督郵原是劉玄德的豪放手筆,梟首華雄的乃是東吳的孫堅。認真起來這都是張冠李戴,卻也不妨理解為文藝突出的手段。這種移花接木的手段前人做得,并且博得喝彩,于是后人便未嘗不可以效法。
作為觀者的俗世百姓,大約未必在意歷史事實的是否忠于或者游離乃至戲說,而歷史出面擔任背景,提供的其實是國族傳承的人文水土,因而具有天然的親和力。據(jù)說定居海外的本土人士,日常最喜聞樂見的,居然是國內(nèi)熱播以及曾經(jīng)熱播的那些劇集,足見水土之于養(yǎng)人的深入骨髓。
當然,這種歷史背景下的文藝敘事,雖然遭到俗世大眾的追捧,但在某些人看來卻也許太過俚俗。而所謂雅致的東西固然脫俗,卻也不免游離了民間,甚至失去了滋潤養(yǎng)人的水土。當年魯迅先生便指齊如山等幫襯梅老板制作的新編戲,如《天女散花》《黛玉葬花》之類,是士大夫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檀木架子來,教他用多數(shù)人聽不懂的話。先生在《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中寫道:
“他未經(jīng)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骯臟,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shù)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
潑剌的,有生氣的,和自己相近的,正是先生所謂大多數(shù)人也即俗世大眾心底的文藝觀。魯迅先生的犀利精辟,并不會因為別人的抬高和貶斥而湮埋。他的話也正可以拿來作歷史題材與歷史背景命題的注腳——當然是偉大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