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詩學思想的核心命題就是“詩可以興”。
孔子提倡的儒家學說是以“仁學”為核心的。孔子認為通過詩歌修習,君子們的仁心可以得到感發。孔子生活的時代,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在孔子看來,禮崩樂壞只是一個嚴酷的歷史表象,問題的核心還是“仁人之心”的喪失。只有仁心存在,才能解決禮樂的問題。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如樂何?”所謂“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君子、仁人應該具有的十大品格,首先是“仁”。“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是孔子開出的救世良藥。
孔子刪詩、編詩并形成專門的詩歌修習教材,在這個過程中,他有一個偉大的發現,那就是他選出來的這些作品的作者都是內心極其善良的人,他們的詩歌歌頌真善美,鞭撻假丑惡。孔子在《關雎》一詩發現了一種理想的婚戀模式,就是君子對淑女的熱烈傾慕和追求,淑女配君子,君子配淑女,天經地義,所以他把這首詩置頂,成了感發青年志意的第一首詩。始亂終棄是孔子所反對的,《氓》一詩是孔子用來做反面教材的。孔子也痛恨苛政、暴政,所以他將《碩鼠》《伐檀》等編進教材。《詩經》中的很多詩歌都是批判現實的詩歌。
孔子知道,要做一個善良的人,其實不難,所謂“人之初,性本善”,但僅僅做一個善良的人還不夠,還得做一個勇敢的人。因為一個善良而懦弱的人往往無法抗拒強權的威勢。因此,真正的仁者必須同時是一位勇者,所謂勇者就是要不畏強權、敢于與強權抗爭的人,這樣的人用胡風的話來說就是既是詩人也是戰士,“詩人和戰士原來是一個神的兩個化身。”清代學者、大儒王夫子將詩歌作者稱為“能興者”,在他的《俟解》一書中這樣說:“能興者謂之豪杰。興者,性之生乎氣者也。拖踏委順,當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終日勞而不能度越于祿位田宅妻子之中,數米計薪,日益挫其氣,仰視天而不知其高,俯視地而不知其厚,雖覺如夢,雖視如盲,雖勤動其四體而心不靈,惟不興故也。圣人以《詩》教以蕩滌其濁心,震其暮氣,納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賢,此救人道于亂世之大權也。”
僅僅將孔子詩學思想的核心命題即“詩可以興”理解為“審美優先性”是不夠的。自然,“詩可以興”這個命題包含著“審美優先性”。葉嘉瑩在她的《境界說與傳統詩說之關系》一文就是將“詩可以興”理解為“興發感動”的審美活動的,她說:“興發感動之作用,實為詩歌之基本生命力。至于詩人之心理、直覺、意識、聯想等,則均可視為心與物產生感發作用時,足以影響詩人之感受的種種因素;而字質、結構、意象、張力等,則均可視為將此種感受予以表達時,足以影響詩歌表達之效果的種種因素。”葉嘉瑩還在《不可貌求的感發生命》中說:“一般說來,凡是真正具有感發之生命,而且在感發之本質上具有真正優美之品質的作品,便都有著足以引發讀者心靈中某種美好之意念及聯想的力量。……凡是具有真正感發之生命,而且在感發之本質上具有美好之品質的詩歌,一般來說,都應該有著對讀者可以激勵感發起來一種正面倫理價值的力量。”葉嘉瑩甚至舉出革命烈士張志新受到東坡詞感發的例子,可見儒家詩教激發出來的那種“殺身成仁”、“舍身取義”的劇烈的抗爭有何等強烈的“正面倫理價值的力量”了。吟唱著“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秋瑾的“殺身成仁”壯舉大約也受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等壯烈詩詞的感發。
《詩》“可以興”,這個“興”字,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注》云:“引譬連類。”皇侃《論語義疏》引江熙云:“覽古人之志,可起發其志也。”所謂古人之志,就是要做一個仁者和勇者。胡風在他的《關于人與詩,關于第二義的詩人》中說:“有志于做一個詩人者須得同時有志于做一個真正的人 。無愧于是一個人的人,才有可能在人字上面加一個詩字。”胡風說的“一個真正的人”同孔子提倡的仁者和勇者的內涵和外延何其一致,都是那種愿意為人類的自由幸福抗爭的人。
當代大儒馬一浮在《復性書院講錄》中對“興”的理解是這樣的:“人心若無私系,直是活潑潑地,撥著便轉,觸著便行,所謂‘感而遂通’,才聞此,何等俊快,此便是興。若一有私系,便如隔十重障,聽人言語,木木然不能曉了,只是心地昧略,絕不會興起,雖圣人亦無如之何。須是如迷忽覺,如夢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蘇,方是興也。興便有仁的意思,是天理發動處,其機不容已。詩教從此流出,即仁心從此顯現。”興,就是仁,就是不自私,不自私的人的心才可能興,而興才能天理發動,才能活潑潑地,撥著便轉,觸著便行,才能“感而遂通”。
“詩可以興”這個詩學命題有著一種可貴的普遍性。世界各民族的歷史上都有“殺身成仁”、“舍身取義”的仁者和勇者,他們都是能夠感發生命的“能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