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理論作為一門學科,建設的壓力和目標永無止境。我們今天對于文藝理論學科建設和發展的討論,體現了一種思想文化再度活躍的苗頭,回顧歷史,會發現任何一次文藝理論發展的高潮期,似乎都建立在思想和文化高度活躍的基礎上,同時折射了正在變化中的當下中國文藝實踐對于理論缺位的嚴重不滿。
對于文藝理論缺位的不滿,集中表現為對于文藝批評的不滿。因此,我要先說說自己對于文藝理論和文藝評論的關系的理解。
什么是“文藝理論”,各種教材包括百科搜索都有詳細恰切的解釋,總之,從功能的層面,通俗地說,文藝理論是文藝實踐的總結、煉化和領航。文藝理論和文藝評論研究的對象不一樣,文藝評論以具體的實踐為對象進行品鑒和判斷,文藝理論是以文藝創作的實踐經驗為對象進行總結和煉化,具體的文藝實踐林林總總、變化多樣,文藝理論則將其總結并煉化成一般性和共通性的規律。文藝理論對文藝的性質、功能、發生規律的研究,是建立在對豐富多樣的文藝實踐的認識基礎之上。可見,如果說,文藝評論是一對個別或一對少,文藝理論則是一對多。一對多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不言而喻。
文藝理論的起點當然是理性邏輯,文藝評論起點應該是直覺感受力。正如李澤厚在《該中國哲學登場了》中說“評論首先要有感覺。沒有感覺,拉上一些概念和理論套將下去,那是不行的”,信以為然。如此說來,文藝理論和文藝評論風馬牛不相干?截然分開?不僅不應截然分開,而且是如膠似漆。當整個文藝作為一門學科發展和積累到今天,就普遍性而言,從發生時間上,文藝創作在前,文藝評論隨后,文藝理論或在創作之前或與評論同時或在創作和評論之后,在實踐的每一個時間層面都隨時會出現。文藝理論為文藝評論領航,文藝理論先于文藝實踐并指導實踐,這是良好的狀態,表現為文藝理論的充分自覺。不良好的狀態,當然就是文藝理論的缺席和失語。
文藝評論需要文藝理論在場,文藝理論如何在場?對于職業或者專業的文藝評論,良好的感受力雖然是第一位,但精準的表達和有效闡釋,一定來源于文藝理論的長期滋養。文藝理論對于文藝評論,比方法論更重要的是,理論是一種素養,它培養鑒別力和判斷力,它讓批評者對于具體對象的認知高出現象和浮表。作為素養的文藝理論一經掌握,會與評論主體既有的經驗、感受和理解相結合,而不是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和挎在手里的LV包。也就是說,文藝理論建構的是文藝觀,它的功能是指導文藝實踐。每一次專業評論的完成,文藝理論理論上應該伴隨其左右。而每一次高明的評論的完成,理論都會隱身其后。我個人認為,一個大理論家,一定是個大評論家,比如茅盾,比如王朝聞,比如李澤厚。王朝聞作為一個以美術理論研究為主業的美學家,卻在藝術實踐中把美學理論和諸多藝術評論打通。我最喜歡看王朝聞的戲劇評論,很短,一針能見血,生動,深刻,讀完有啟發。李澤厚在《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中談20世紀文藝,談蘇曼殊的現代性,談冰心的宇宙觀,簡簡單單,明明白白。今天為什么大家對文藝評論不滿足、不滿意?當然是看到文藝評論的力量不夠,深度和高度不夠,缺乏規律性的認識、本質化的把握,呼吁理論的介入。評論是用理來論,沒有理,論之不詳、不足、不實、不強。
話也要說回來,李澤厚能把思想史論這類理論文章寫得搖曳多姿,一個原因就是他對創作實踐的熟稔。因此,在此要強烈呼吁文藝理論對于文藝實踐的介入。我們今天倡導文藝理論創新也好,倡導學習和借鑒西方理論也好,出發點是提升和改造認識,從而指導實踐,而不是為理論而理論,更不是講文藝理論研究“職業化”和“本本化”。學院派文章這些年受到質疑,主要原因在于對理論的本本和教條使用,對于實踐的隔膜。假如一個研究文藝美學的學者,對當下的創作實踐都不熟悉,他的美學理論顯然是可疑的,不足征信。理論不能脫離實踐、不能生造,理論也不可孤芳自賞,理論應來自實踐并被實踐不斷檢驗。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今天對文藝理論的不滿足,是因為文藝理論本身不夠多、不夠新嗎?還是有別的原因?
一是的確需要創新理論。21世紀以來人類社會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中國社會尤其明顯,既有與世界其他國家同步發展的共性,也有卓然不群的個性。這些變化直接表現為經濟形態、社會形態,最終會以各種方式表現為文化的形態,并通過文藝記錄下人類的這段歷史變遷。文藝實踐形勢和形式發生巨大變化,有針對性的文藝理論似乎沒有及時地有效地介入,這的確延宕和損傷了文藝實踐。比如,網絡作為一種媒介,對于各種文藝形式產生深刻影響,文藝創作和文藝接受產生了新的變化,誕生了一些新的文藝傳播形式和創作形式,比如網絡文學、網絡劇、微電影等,這些是不是新興文藝形式?如果是,它們的本體研究理論有沒有建立?再比如,在充分市場經濟的大背景下,對于文藝與資本、與市場的復雜關系,簡單粗暴的推崇或批評其實都無濟于事,理性的理論研究跟上了嗎?此外,這些年文藝生態的一個明顯變化是大眾文藝的“顯學化”,如電視劇、電影,對于這些已經廣泛深刻影響人們精神內在的大眾文藝形式,其本體理論研究做得如何?當然,文藝理論不創新,沒有出路,但是,創新不能只是量的增加,而忽視對于“新”的把握,對于“新”的把握也不能只是獵奇,而忽視對于邏輯的表達,對于視域的合法開拓。
二是的確需要打撈經典文藝理論。說打撈,是因為今天我們對于經典文藝理論比較輕慢,對于經典理論的當代闡釋做得不夠。讀一百本書,不如讀一本經典,這是閱讀的經驗,也是理論學習的經驗。從文藝學最初發生開始,中西文藝理論書籍可謂汗牛充棟,但是,真正能夠始終進入學習的教程、有透徹的影響者,從數量上來看是有限的,這些就是經典。不是人類的創造力不夠,而是文藝理論的基本問題研究先哲們都已經涉獵,文藝研究的基本框架理論已經建立,比如歐洲古希臘時期,比如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這么說,不是代表后學者無為,而是在框架理論的基礎上,針對變化了的歷史條件,針對誕生的新的現象和問題,不斷地補充、修正、豐富。盡管每一個新的問題的提出、新的理論的產生,都是認識的一次突圍,但框架理論也即經典理論始終存在,它們是認識突圍的基礎。問題是,在今天的高等院校教學實踐和文藝創作評論實踐中,對于經典理論的學習和掌握,熱情似乎并不夠。文藝理論的創新肯定不是在沙灘上建城堡,它要面對共時性的現實實踐,它還要面對歷時性的經典傳統。加強對經典的學習,可能是文藝理論學科建設的要務之一。
三是的確需要整個人文學科的聯動。也就是說,文藝理論研究要“逸出”文藝,才能有空間和力量。文藝是關于人的美學,關于人的美學的理論建設,勢必是一個系統性學問,需要哲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等諸多學科的共同支持。難以想象,在整個人文學科發展薄弱和研究冷淡之際,文藝理論研究能否一枝獨秀。而人文學科的建設和發展又非簡單之事,需要在制度建設和方向把握上有主張,需要整個社會重視和提倡人本主義、人文思想。這些都不是朝夕之功,需要時間。這么說,不是推卸文藝理論單獨建設的責任,而是希望大家要有信心,還要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