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先抱起那個受傷的嬰兒,看到傷口包扎得很好,孩子安詳地睡著,我囑咐醫生和警衛員,好好護理這個孩子,看看附近村里有沒有正在哺乳期的婦女,趕快給孩子喂喂奶。那個稍大些的孩子,很討人喜歡,我牽著她的手,拿來梨子給她吃。小孩子還挺有意思,開始不肯吃,我用水把梨沖洗了以后,她才接了過去。
把兩個孩子安頓下來,我讓炊事員做了一盆稀飯,把那個稍大些的孩子拉在懷里,用小勺喂她,孩子就顯得不那么拘束了。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嗯嗯”地回答著。翻譯在旁邊說,她說叫“興子”。我聽這個名字差不多,像日本女孩子的名字,日本的女子很多都叫什么子什么子的。其實,這個小姑娘叫美穗子。她1980年來我國探望的時候,對我說,在日本話中,“興子”的發音和“死了”的發音相近,當時她很小,問她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說“媽媽死了”,翻譯就由此認為她叫“興子”了。
兩個小孩子在指揮所停留期間,這個大一點的孩子一直跟著我,常常用小手拽著我的馬褲腿,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這是聶榮臻元帥記下的溫情片段。
1940年8月21日清晨,聶榮臻司令員屋內電話響起,是楊成武同志親自打來的。他說3團1營的戰士沖進一所起火的木屋(后知是日軍井陘煤礦車站副站長加藤清利居所),救出兩個日本小女孩,孩子的父母都死于戰火,那個不滿周歲的女孩受傷,經我醫務人員搶救,已經脫離了危險。前線部隊不能帶著兩個孩子參加戰斗,請示這兩個孩子怎么辦。聶司令馬上答復:“立刻把孩子送到指揮所來。”
在百團大戰期間,聶榮臻元帥戰火中救下日本孤兒美穗子、溜美子姐妹,這段佳話家喻戶曉,但鮮有人知道,是平山團的戰士封奇書精心照料了美穗子一個多月,是陳文瑞等平山母親們用自己的乳汁喂養了溜美子。
封奇書是平山縣洪子店附近下寨村人。他當年看到120師的布告,毅然報名參加了平山團。他有文化,記性特別好,那張布告像刻在他的腦子里,幾十年后他還能原文背出。封奇書后來隨劉桂云、黃勝斌率領的平山團200人重回平山,在晉察冀四分區工作。后給四分區戰委會主任袁心純當勤務員。百團大戰期間也曾是聶榮臻司令員的通訊員。
百團大戰越戰越酣。聶榮臻本來打算自己收養兩個孩子,但敵人“掃蕩”頻繁,照顧兩個小孩子將有不少困難。再說,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留在異國他鄉,將來她們很可能會傷感的……最后,他于8月22日寫信,安排部隊送還日軍。由洪河槽村民李化堂用扁擔挑上姐妹倆,計劃往南經長坪順鐵路往東到井陘縣城。那封沒有封口的信件,被沙飛拍照,信文永遠地保留了下來:
日本軍官長士兵諸君:
日閥橫暴,侵我中華,戰爭延綿于茲四年矣。中日兩國人民死傷殘廢者不知凡幾,輾轉流離者,又不知凡幾。此種慘痛事件,其責任應完全由日閥負之。
此次我軍進擊正太線,收復東王舍,帶來日本弱女二人。其母不幸死于炮火中,其父于礦井著火時受重傷,經我救治無效,不幸殞命。余此伶仃孤苦之幼女,一女僅五六齡,一女尚在襁褓中,彷徨無依,情殊可憫。經我收容撫育后,茲特著人送還,請轉交其親屬撫養,幸勿使彼輩無辜孤女淪落異域,葬身溝壑而后已。
中日兩國人民本無仇怨,不圖日閥專政,逞其兇毒,內則橫征暴斂,外則制造戰爭。致使日本人民起居不安,生活困難,背井離鄉,觸冒烽火,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對于中國和平居民,則更肆行燒殺淫掠,慘無人道,死傷流亡,痛劇創深。此實中日兩大民族空前之浩劫,日閥之萬惡罪行也。
但中國人民決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為仇敵,所以堅持抗戰,誓死抗日者,迫于日閥侵略而自衛耳。而侵略中國亦非日本士兵及人民之志愿,亦不過為日閥脅從耳。為今之計,中日兩國之士兵及人民應攜起手來,立即反對與消滅此種罪惡戰爭,打倒日本軍閥財閥,以爭取兩大民族真正的解放自由與幸福。否則中國人民固將更增艱苦,而君輩前途將亦不堪設想矣。
我八路軍本國際主義之精神,至仁至義,有始有終,必當為中華民族之生存與人類之永久和平而奮斗到底,必當與野蠻橫暴之日閥血戰到底。深望君等幡然覺醒,與中國士兵人民齊心合力,共謀解放,則日本幸甚,中國亦幸甚。
專此即頌
安好
聶榮臻
八月二十二日
聶榮臻司令是要讓日軍看到,我軍仁愛和日閥慘無人道的屠殺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后來,晉察冀的“反戰同盟”支部搞得非常成功,被俘日軍士兵愿意留下的越來越多……
即將告別,聶司令員抱一抱襁褓中的溜美子,然后,蹲下來,親切地撫摸著美穗子的頭,囑咐她路上要坐穩,籮筐搖晃時要抓住繩子……如同慈父告別女兒一般。一旁拍照的沙飛按下了快門,攝影家的眼睛都潮潤了。
二
由于鐵路沿線戰斗仍很激烈,李化堂一行朝著日軍駐扎的方向走去,剛走了幾公里路到南溝東坡時,忽然從遠處傳來炮聲,前面正在開槍交火,無法前進,他們只好返回……最后,姊妹倆輾轉被送往平山縣中古月村晉察冀軍區后方醫院養傷。
此時,17歲的封奇書接到命令,由他照料美穗子,襁褓里的溜美子交給當地婦救會。
封奇書腦瓜靈活,手腳勤快,講究衛生,很受首長們的喜歡。封奇書聽說袁心純主任要給他重要任務,興高采烈,一聽是帶日本小孩,便泄了氣。日本人燒殺搶掠,用刺刀挑死中國小孩,放在鍋里煮中國孩子,今天倒要我們精心照料他們的孩子,真是想不通。袁主任耐心地講解,鼓勵他,要他像親人一般對待孩子。后來,袁主任非常關心美穗子,夜里打著手電來查看,囑咐給孩子驅趕蚊子蒼蠅;為她安排一日五餐的飯譜,配給餅干、奶粉、白糖、水果,比團級首長負傷的待遇還高。但是,把慈愛給予日本孩子的袁主任,不久之后被日軍的馬刀殘暴地砍下了頭顱。
在敵工科,封奇書看到一個小女孩,面色黃瘦,神情恍惚,呆滯的眼睛里流露出驚恐的目光。面對那目光,封奇書心軟了,他接手了照顧美穗子的任務。敵工干部馬俊儒是留洋學生,懂日語。他詳細地告訴封奇書:日本小孩早晨要喝奶,吃水果要削皮,用水洗凈了才吃,炒菜要軟和些,吃大米要加白糖,盡量吃瘦肉,毛巾要一個人用,衣服要一天一洗,大便后要用紙擦,不要用土塊和石頭……封奇書一一記下。“可是,孩子叫什么名呢?”馬干事要走,封奇書趕緊問。馬干事幫忙一起詢問,美穗子這回似乎聽懂了,喃喃地說:“麥包……”在1980年尋找美穗子的過程中,日本《讀賣新聞》曾將封奇書提供的發音“麥包”,作為一條重要線索。
封奇書很快適應了這個任務。雖然吃飯、穿衣、沖奶粉他都有些笨手笨腳,但他不厭其煩,想盡一切辦法哄得孩子高興。為了讓美穗子開心,封奇書帶著她到古月河邊玩耍。他在沙灘上壘砌一個沙壕,灌滿水,讓孩子捉小魚。一會兒逮螞蚱,一會兒撲蝴蝶,一會兒采野花。一次,封奇書用馬尾給美穗子套了一只知了,他掐掉一段翅膀,捏著要遞給美穗子玩耍,美穗子小心翼翼地觀察,欲用小手去接,忽然,鳴聲大作,她又驚又樂,拍著小手笑了起來……美穗子在極度驚嚇又言語不通的人群當中,第一次笑了。
漸漸的,美穗子變得活潑和快樂起來。封奇書也學會了“察言觀色”。美穗子眨眨眼,封奇書就明白她想什么了。一次,在外面玩耍,老鄉給了幾個綠皮核桃。封奇書砸開,剝出核桃仁遞給她。老鄉一再做手勢表示能吃,她就是不張嘴,光是微笑。封奇書馬上明白了,他剝去核桃仁上一層淺褐色的皮,用水沖洗后,美穗子才高興地吃起來。
美穗子最高興的事是去看妹妹。每當馬干事用日語告訴她后,她就高興地一路蹦蹦跳跳,嘴里咿咿呀呀哼著兒歌。她把采到的野花、帶來的糖果不停地往妹妹手里塞,小院里響起一陣陣天真爛漫的笑聲……
當溜美子送給當地婦救會時,婦救會主任栗華妮一路小跑找到陳文瑞。當時陳文瑞20多歲,剛出生的女兒夭折了,奶水充足。但她一聽是個日本小孩,頓時生氣了,說什么也不給喂。她說:“日本人成天價殺人放火,是我們的仇人,憑什么讓我給他們奶孩子?”這時候,孩子餓得大哭起來。栗華妮一撩衣服,竟然讓孩子吮吸自己的奶頭。但她的孩子已經四五歲了,早就斷奶,哪里還有奶水?暫時安慰罷了。孩子吃不到奶水,馬上又哭起來。栗華妮笑著說:“你看她多可憐,總不能見死不救啊!”陳文瑞勉強接過了孩子,開始喂奶。孩子努力地大口吮吸,額頭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吃得歡暢。陳文瑞奶水里涌出母性的慈愛。之后,她對孩子照顧得非常周到,產生了感情,送走時戀戀不舍,在人群里偷偷掉眼淚……
在孩子從井陘送來又送還井陘的途中,多個井陘、平山的媽媽敞開懷抱,用乳汁喂養了這位日本小姑娘。當然,因為那些刻骨的仇恨就在身邊,這些人間大愛還不能被人們所理解,喂過奶的媽媽們幾十年里都保守這個秘密。陳文瑞還因此在后來的政治浪潮中受到沖擊。
三
一個多月過去。一天,袁主任把封奇書叫來,先夸贊他把孩子帶得好,然后說要將孩子送往洪河槽,再將孩子交還日軍。夜里,封奇書看著熟睡的美穗子,竟然失眠了。
次日上午,封奇書找來兩頂小草帽,給孩子遮陽,又找來麥秸鋪在挑筐里,中間再鋪一層油布,上面再鋪上小涼席,好讓姊妹倆坐得舒服些。溜美子也被栗華妮送來了。封奇書看到溜美子戴著繡花的小帽子,穿著小虎頭鞋,被中國媽媽打扮成出遠門的平山小娃娃了。
封奇書一路照顧姊妹倆,出平山境,到達洪河槽,首長們看到健康快樂的姐妹倆,一再夸獎他們。短暫停留后,他們由部隊派人護送,輾轉到達井陘縣城,把美穗子姐妹和聶司令的信安全交給日軍。遺憾的是,不滿周歲的溜美子后來在石家莊的日軍醫院夭折。美穗子于1940年10月被伯父平安帶回日本。同月,封奇書在敵工科見到日軍駐石門司令部寄給四分區的來信,說收到兩個小孩,向八路軍表示感謝……
1980年5月29日《人民日報》刊登了《解放軍報》副社長姚遠方的文章《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將這段故事公之于眾,引起兩國新聞界的關注。日本《讀賣新聞》報的記者通過一系列調查,很快找到了住在日本宮崎縣的美穗子一家,當年的那位“小姑娘”已經是三個女兒的母親,和丈夫開一家五金店,過著平靜的生活。
不久,美穗子全家受中日友協邀請來到了中國。1980年7月14日,在人民大會堂新疆廳,聶榮臻元帥接見了美穗子及她的家人。年逾八旬的聶帥再次拉著“日本小姑娘”拍照,親切問詢。聶榮臻的女兒聶力記述了那一刻的情景:“見到父親的一剎那,美穗子話未說淚先流,竟‘嗚嗚’地哭出了聲。我也受到感染,眼窩里蓄滿了淚水。美穗子彎下身子,用額頭觸摸父親的手,以此大禮來表達對父親的感激之情。”從此,聶帥又找到了一個“女兒”,美穗子也稱呼聶帥為“父親”。
美穗子沒有忘記曾經養育過她的封奇書。她訪華后不久,打聽到了封奇書的地址,寄來一封信和一張全家照。封奇書拿著信件,和平山縣委宣傳部的康喜寬一同找到古月中學的馬立章老師,請他幫助翻譯了信件。美穗子這樣寫道:
……回想幼年時,我那亡故的祖母曾經多次告訴我當時八路軍戰士和鄉親們對我的熱心撫養和關照,這些事到現在我還隱隱約約地印記著……
在殘酷的攻防戰爭中成了戰爭孤兒的我,只是由于您的珍貴的撫育才使我活了下來。連語言也不通的我給您造成了多少麻煩,使得您不顧自身安危付出了多么大的辛苦養育了我。這一切都使我充滿了無限感激、感謝之情,不論用什么也是難以報答的!
封奇書連夜寫了回信,又請馬老師翻譯成日文寄給美穗子。信中說到他只是作為一名八路軍戰士,遵照首長的指示做了微不足道的工作,但40年來一直惦記她,聽到她訪華的消息,高興得很,陳文瑞媽媽從40里以外的陳家峪特意趕來,都盼望再見到美穗子……遺憾的是,他們生前都沒能再見到他們撫育過的日本小姑娘。
四
2011年盛夏的一天,我走進北京聶榮臻元帥居住了43年的院子,院落敞亮寧靜,一如元帥生前的模樣。聶榮臻女兒聶力對我說:“他坐在那把舊了的輪椅上,把自己置身于明麗的陽光下;他微笑著望我一眼,一言不發,而后,他微微抬起頭,深邃的目光望向湛藍的蒼穹。在他1992年去世后,不知有多少次,我夢中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姿勢——靜靜地,深情地向著遠方的天際仰望。”
元帥遠去,此刻接待我們的聶力也已年過八旬。聶力與父親母親失散十多年,被寄養在上海一戶農家。幾歲就開始做飯、紡棉、種地、插秧,什么農活都要干,給別人家當保姆帶孩子,每月換一斗米。有時要靠出去討飯過活。剛滿12歲就被送到紗廠當童工,備嘗人世的艱辛……后來在周恩來的關照下,聶力于1945年到晉察冀和父母團聚,后來成為新中國國防科技大軍中的一員,也是共和國的第一位女中將。
這個溫馨的院落,美穗子也曾數次來過,來看望她的中國父親。美穗子第一次訪華,聶力替父親去機場迎接。兩人一見面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相擁而泣。她們倆有著多么相似的“孤兒”的童年啊!她們一見如故,而今,她們已經相見7次,成為“永永遠遠的姐妹”。
聶力曾于1989年訪問日本,專程去看美穗子。她驚訝地發現,每到一地,聶帥戰火中救護的“日本小姑娘”的故事人人皆知,都能說出美穗子的名字和故事。可見這事件影響是多么大,聶帥的人道主義精神多么動人。后來,聶帥的故鄉江津市與美穗子的家鄉都城市結為友好城市,友好交流不斷。2003年,井陘縣洪河槽村的“聶將軍與美穗子雕像”和井陘礦區“美穗子獲救紀念碑”落成,“井陘都城友好紀念館”也正式開館。
五
開始尋訪封奇書照顧美穗子的故事時,我曾產生過一個很大的疑問。資料里顯示,聶帥在8月22日給日軍寫信后,第二天或第三天就把孩子送還了日軍。封奇書又怎能照顧美穗子一月有余呢?(張志平《非凡歲月》中記述為46天)
這疑問困擾我多日。這是寫紀實作品的“壞處”,一個時間對不上,就心神不寧,感覺不踏實,若找不到說服自己的資料就很惶恐,似乎覺得對不起歷史和那些真實的人物。最后我把目光轉向井陘礦區,終于在一份資料中找到了原委:原來是在送還途中因戰事激烈,復轉回平山古月,直到10月才送還的。于是,才釋然。
由此想到,日本都城市日中友好協會的支部長來住新平,為了弄清這段歷史,先后22次來到中國,在井陘和平山細細密密地走訪,一村一鎮地標注,最后清晰地制作出美穗子被救的路線圖,每一位護送的人名都標注清楚。圖中標有封奇書的名字。這種治史的態度讓人尊重和感動。
張志平主編的《非凡歲月》中,曾寫下了在編輯這段故事時進行的深度尋訪。當時他為了使這段歷史更加完整,曾先后尋找多人,查閱了80年代初的多份報紙,見到封奇書在1980年5月5日寫下的《中日友誼縮影》,后來查到封奇書的同事康喜寬寫過的報道,康喜寬曾親自采訪過封奇書和陳文瑞,是惟一的知情人。于是就請康喜寬執筆寫下《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張志平當時覺得還是缺乏有價值的照片和資料,在康喜寬的提醒下,他找到了封奇書的女兒封吉平。
張志平這樣回憶道:“幾經周折,吉平終于答應給我提供照片,得此消息,我馬上驅車趕到平山縣城。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炎熱的中午,她匆促地從機關大門走出來,一句話也沒說,遞給我一個紅皮的筆記本轉身就走,從她匆匆離去的背影上,我感到她哭了。翻開本子一看,里面竟然全都是封奇書老人和美穗子往來的照片和有關資料。在返回的路上我也一直在默默地流淚,這些珍貴的資料是父親對女兒的真心寄托,是吉平的傳家之寶。因為身經百戰的封奇書在最終告別這個世界時,可能有許多事件都在記憶的長河中淡忘了,但他和美穗子往來的這段經歷卻深深地烙刻在心里,成了他漫漫一生僅存的珍藏。”
2014年的夏天,來住新平一行再次訪平山,封吉平陪同他去封奇書老人墓地祭掃。烈日炎炎,香蒿青蔥,大片的向日葵盛開,大家步行很長時間,來到一處山坡,有一座石砌的墓地。我在墓石上沒有找到封奇書的名字,這又是一座平山團戰士的“無字碑”,不,仔細觀察,石碑底座有字跡,正面有“無為”,側面刻有“一世空留影,九泉不流芳”等字樣。后來,聽封奇書的內弟封世澤老人介紹,這是他親自為姐夫撰寫的一副對聯,原來寫的是“忠耿一世空有影,坦然九泉不流芳”,結果石頭短,縮減成五言。
我想,忠誠、耿介、坦蕩、淡泊,這副對聯正是整個平山團戰士的寫照。九泉可以不留他們的芳名,墓碑可以無字,但是他們的影子至今還被我們尋找,他們的精神亦會萬世流芳。
六
來到日本宮崎縣都城市,由來住新平引領,踏進美穗子家古樸的庭院,踩著沙沙的石子,石子間盛開著黃色的太陽花,一切都感到有些恍惚。
我的神經長期在戰火、硝煙、鬼子、屠殺等詞匯里浸泡,忽又看到聶帥救孤,印疊幼小美穗子姐妹的影像,倏然70年過去,又切換到眼前70多歲的日本老太太身上,腦筋盤繞太多,真有些轉不過彎來。
美穗子家有太多聶帥的印跡,四壁懸掛的是他們的合影老照片,擺放的聶帥各個時期的傳記和銅像。第一次訪問中國時,聶帥送給美穗子兩幅山水畫,但是,她的房子矮,掛不下。最后,她家把房頂重新拆了以后,加高了,把兩幅畫鑲嵌在玻璃框里,鄭重地懸掛在客廳……書架上擺著聶力的《山高水長》。看到她家櫥柜上擺放的“天桂山風光”鏡匾,我才回過神來,是聶帥,是封奇書,是戰爭,是平山,把我印象里“傳奇”的時光編織在一起。
采訪中,美穗子一一介紹了聶帥的紀念物品,她陷入回憶,深情地說:“我當時才4歲,所以不太記得……當時孤苦伶仃,受到這么多人的幫助才活過來,回到家鄉并組建了自己的家庭,這些跟聶帥、當地的八路軍戰士還有老百姓的幫助是分不開的,我在這里表示由衷的感謝。”她特別想見一見封奇書,但封奇書于1997年去世。2002年8月,美穗子又一次訪華,回到再生之地井陘礦區、井陘縣、平山縣,進行“謝恩之旅”,沿當年的被救路線一一拜謝恩人。她專程來到封奇書的墓前祭掃。美穗子在墓前深深地鞠躬,熱淚漣漣……這個普通的平山團戰士,他捧出寬容赤忱的心,慰藉了一個日本女孩孤獨的心。此刻,長眠故土的封奇書一定聽到了美穗子的感激之聲……
而今,美穗子已有七個外孫、外孫女,安享著幸福的晚年。在1980年被找到后,她這個普通的家庭主婦,便成為日中友好協會的一員,參與社會活動。目前,因年齡原因,她的三女兒溜美子接任她的工作……
那天,我去了美穗子家的洗手間。坐在她家溫熱的馬桶上(智能,瞬間加溫),踩著綿綿的地毯,一瞬間,思緒回到碾盤溝村(離西柏坡不遠,沙飛在此創辦《晉察冀畫報》)。前不久,我們陪著來住新平一行,到碾盤溝采訪,遇到“孤兒”張永海,他的母親被日本鬼子殺害。張永海邊哭著,邊講述他母親被殺的經過,我看到,他腳上穿著一雙破布鞋,露著腳趾。他和他的先輩一樣,喝著玉米粥,住著土坯房……我此刻想,別說這智能馬桶,普通馬桶或許村民們都沒有用過。而被救的美穗子,她家庭院的盆景修剪一次大約需要3000多元人民幣,相當于我們一個公務員的月薪。美穗子的家庭狀況在日本是非常普通的。拋下歷史的、區域發展的差距,這一刻,難道我們不應該思考一些什么嗎?我們的前輩浴血奮戰換得勝利,夢想共同富裕的理想社會,難道希望自己的后代穿露腳趾頭的鞋嗎?這一刻,難道你還在為我們經濟總量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強國而膨脹驕矜之心嗎?
路漫漫,思紛紛,我輩尚需努力。采訪結束,美穗子寫下“中日友好”四字相贈,我們起身告別,驅車上路。美穗子在她家門口送別,佇立良久……
回首間,借用懸掛在美穗子客廳里的、1980年姚遠方寫給美穗子的詩作結,并祈禱和平:
逢兇化吉浴硝煙,闊別中華四十年。
太行山水常縈夢,雪梨入口今猶甜。
忽聞老將呼弱女,從此憑欄夜不眠。
悲歡離合辛酸事,化作日中友誼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