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的批評基本上是西方文藝理論影響的產物,批評被學院化和經院化,到處是概念的拼貼和理論的空轉,知識成為批評家抵達作品的阻隔,缺少有生命體溫和美學品格的文字。這就造成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批評的不及物。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指出,要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什么是中華美學精神?在我理解,就是文藝創作要體現出中華民族獨有的藝術品質和藝術風貌。中華美學精神是從中華文化的土壤中生長起來,就像一個農民的面相和他的村莊天然融合,彼此搭調。這就為我們指出一條解決問題的路徑,即建構具有中華美學精神的批評。具體來說,就是讓文學批評回到文本,回到作家,回到常識,回到樸素之心,回到創作的原初狀態,回到故事、人物和敘述,體現中國審美趣味。
一是有必要弘揚中國文本批評傳統,讓批評深入文本的密林。中國文學批評自有非常豐厚和純正的文本批評傳統,有很好的文本細讀傳統,根本不需過于推崇西方新批評理論。我們有金圣嘆點評《水滸傳》,有胭脂齋批閱《紅樓夢》,他們就是在文本上逐字逐句鑒賞、評價、批注,做得非常深入到位,富有質感。這種文本細讀比西方新批評更透徹,更深邃,更貼近,更有彈性,更具生命氣息和人文情懷。在全媒時代,傳播、發表和出版自由帶來的直接后果是海量的作品,每年出版四五千部長篇小說,還不包括數以千萬計的網絡文學作品,形成一個廣闊無邊的文本的森林,泥沙俱下、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批評家怎么宏觀把握,怎么從大量粗糙的作品中發現好作品,發現文學發展的內在規律,靠空談和理論推演是不可能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深入文本的密林,盡可能的細讀作品和占有文本。
二是有必要弘揚“以詩論詩”傳統,讓批評本身成為一種創作。中國有“以詩論詩”傳統,用具象化或感覺化的評論語言描繪出難以言說的意味。批評本身就應是一種文學創作,是一個可以品味的藝術品,是與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并列的一種文學體裁,具有自身的文學性和美學品格,應該讓讀者感到思想和美的震蕩。如何讓批評成為一種創作?在這里我想提出一個批評的“冰山理論”。批評不是不要理論,相反需要更為堅實的理論基礎,批評家也應該多讀中西文論著作,但理論只能沉淀在內心,絕不能浮在文字上,文字應是生命和原創思想的噴發,精辟而有能量,短小而境界闊大。如同海上的冰山,底層是厚實廣闊的理論和生活,評論文字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尖。中華傳統美學講余味,講留白,講言外之意,講微言大義,講靜水流深。現在批評界有個寫長文章的習慣,事實上好的批評文章不需很長。漢語是象形文字,蘊涵豐富,幾千字就可以表達很多內容了,把最核心、最精辟、最精華、最精粹的東西呈現就可以了,從這個批評的冰山尖,讀者同樣可以感受到水面之下那個宏大的意義世界。
三是有必要弘揚“知人論世”的批評傳統,建立作品論和作家論完美結合的批評。中國有“知人論世”的批評傳統,即評論作品要了解作者本人思想、經歷等等。除細讀文本之外,我們還需了解創作發生的精神源頭。也就是深入了解作家的精神成長史、作品的精神發生機制、作家創作歷程中細微的精神脈動,面對靈魂、面對內心,貼著作家寫。一個青年批評家說,他寫評論努力去探尋作家創作的精神來源,為了給林白小說《亞細亞的公園》寫一個評論,他竟然專門跑到故事的發生地北海公園,去感受滿地落葉的體溫,去聆聽那清脆的跑步聲,去凝視那天鵝湖面的死水微瀾,才能深切感受到小說中精神毀滅的悲劇。如果沒機會與作家交流,那么看創作談也是一個捷徑,如王安憶《遍地梟雄》最初來源于對兩處廢礦的印象,那種荒涼而豐饒的場景觸發了作家內心的某種情愫,在那一瞬間找到了寫作的感覺。讀到這樣的創作談,實際上就是進入了作家創作的精神背景,接通了作品和創作的精神源頭。我總覺得,對一個作品來說,惟一合適的作品論只有一篇。
批評家不能只去苛求作家創作要具有中國風格,而應從自身做起,努力建構具有中華美學精神的批評,在批評文體上體現漢語的神韻和生命氣息。用這樣的文體去面對那些產生于中國文化和中國經驗的作品,批評才能及物和保持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