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疑問,困擾我二十多年,直到最近才解開。
這個疑問是,我的父母為何在步入老年時離開故土,移居鎮江,投奔我的姐姐和妹妹。
清楚記得父母搬家那一天是1991年1月28日,一輛掛著鎮江牌照的大卡車,把他們用了大半輩子的家當全部拉走。看著汽車揚起沖天灰塵,在我的視線中漸行漸遠,最后小成一個點,我的眼睛濕潤了。父母遠行,我們見面少了。那時電話還沒有普及,聯系靠書信,只有春節才能團聚。
父母原生活在淮陰縣湯集鄉曹圩村,日子溫馨,種菜養生,養雞添樂,安享晚年。是我的孩子出生,打破了他們的平靜生活。父親的意思,他留守,母親進城發揮余熱。母親不想心掛兩頭,一夜思考后快刀斬亂麻——用一把大鎖鎖起屋門,拉上父親一道進城。
那時,我的居住條件極差,一家三口蝸居在12平米的小屋里。父母來了后,領導關心,臨時借我一間。父母住我原有的那間小屋。住下當日,他們就將小屋作了改造,用布簾把小房隔成里外兩半,里作臥室,外當廚房。日用雜物無處安放,他們又向空中發展,用鐵絲吊起木板。如此改造,小屋空間小了,面積卻大了。同事來我家,見了雙層小屋,無不說好。我的小屋成了“樣板房”,單位里的人紛紛仿效。
孩子三歲時,弟弟從武漢寫信來,說他也有孩子了,問我能否讓父母去他那里,幫助照看孩子。弟弟幽默地告訴我,說他是計劃好的,等我的孩子可以上幼兒園了,他才敢要孩子。我明白弟弟的意思,于是把信交給父親。母親問,能否讓她把小昕(我的孩子)帶去武漢。起先我是動心的,但想到弟弟那里的居住條件并不優于我時,我改變主意,決定把孩子送去幼兒園。上學那天,孩子緊緊拉住奶奶的手,怎么也不肯離開家,甚至哭喊著救命。母親強忍多時的淚終于下來了。我突然想起弟弟入學時的情景。新學期開始了,那天母親有事走不開,讓姐姐和我帶弟弟上學,并為他報名注冊。弟弟賴著不走,母親看看日頭,知道再不走就遲到了,于是操起棍棒,做恐嚇狀,弟弟在我們拉扯下撒腿就跑。我很想效仿母親當年的做法。剛回頭,母親看出我要做什么,攔住我說,不可以,別嚇著孩子!母親蹲下身子,與孩子耳語著什么,孩子一邊擦淚,一邊點頭,然后搖搖小手,奶聲奶氣地與爺爺奶奶再見,上學去了。
孩子已上學,母親和父親應該打點行裝,早一天去弟弟那兒,以解他的盼望之苦。母親卻說,你弟弟再急,也不差這幾天。到下午放學我才知道,母親不急著走,是因為她和孩子的約定——說好在家里等他。母親說,小昕放學見不到奶奶,上當受騙的種子就會在他心里生根發芽,今后他會對大人的許諾產生懷疑。在煎熬中過去了一個星期,孩子終于松口,同意爺爺奶奶去武漢。母親聞后,像放下千斤重擔,出了一口長氣。
一晃又是三年。
一天,我接到弟弟來信,說父母要回來,讓我某日去車站接他們。我知道弟弟的孩子也上幼兒園了。我想父母這次回來,可以回到從前的生活,栽樹養花,喂雞種菜,自得其樂。然而回來不多天,父母就舉家搬遷到鎮江定居。我寫信問弟弟,他也不知曉。
春節,我們一家照例去父母處團聚。走時父親讓我帶回發票報銷。可是發票在手,感覺比往年的沉,我隨意翻看,兩張大額發票引起我注意。我要父親把病歷拿給我,父親沒動,母親也沒動。于是我自己動手翻找。兩本病歷在手,打開來才知,舊年里父母都住過醫院!母親的病歷上,醫生診斷她患的是冠心病;父親的病歷上,“病史錄”上寫的是撞傷。真相暴露,父母像做錯事的學生,低頭不語。
反復逼問父親撞傷是咋回事,母親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對我道出實情。
那是初冬的一天上午,父親騎車去超市購物,迎面過來一輛車速飛快的電動車,父親一下就倒在了他的車輪下。小伙子見父親暈倒,想逃離,恰巧有過路者認識父親,一把拉住小伙子。小伙子見逃逸不成,這才撥打120急救電話。到醫院,父親清醒過來。脫去血衣,檢查發現右腿被劃出一道五寸長的口子,左胸有兩根肋骨被撞斷。交警勘察現場裁決小伙子負全部責任。第二天,父親得知小伙子是下崗再就業后,就不再要他承擔醫療費和住院費了。小伙子不信,父親把說過的話又重復一遍,小伙子向父親叩頭謝恩。起身后,倒退著走出病房。
回想父親療傷的那段日子,我也給他們打過電話,無人接聽;最后打手機給姐姐,我聽電話里吵吵嚷嚷,像在鬧市里。母親說,放心吧,我們好著呢,現在正和你姐你妹逛超市呢。
情況大白,母親說怕我知道了影響工作,事前就交代姐姐和妹妹要隱瞞,不能讓我知道實情。為什么搬到鎮江?母親想也沒想就說,你工作忙,又愛好寫作;你弟弟離得遠,搞的又是規劃和設計,我們定居鎮江,為的是不給你們添亂,讓你們安心做自己的事。
聽完母親的話,我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