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夢幻與現實的混合,愛是母液,孕育出一切不可思議,前所未有之事;愛是一棵大樹,愛人在這棵樹上發芽結蕾,綻放出玫瑰一樣的花朵。”安吉拉·卡特的《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是一部奇思妙想、魔幻詭譎的大全。
小說的開局令人想到普魯斯特:“一切我還記得。沒錯。一切我還完完整整地記得。”可僅僅幾頁之后,讀者又讀到:“到底怎么開始的,我已經記不清了。”記憶中布滿人類的缺陷,夢幻和現實融為一體,難分彼此。讀著這樣一個故事,或任何其他類似的故事,讀者對故事的敘事又能信上幾成?《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中,故事出自德賽得里奧之口。此君是名政客,向讀者講述故事時已是一位古稀老人。德賽得里奧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和幾乎已被遺忘于那個時代的霍夫曼博士。霍夫曼博士是科學家,能夠批量制造幻象,按照自己的意志改變現實表象。
博士仿佛天神,“或許真的無所不能”。在一座南美大都市,操縱起時間和空間,大玩起看似充滿詩意、實則陰險惡毒的游戲,全城陷入緊急狀態之中。“我時常會瞥一眼手腕上戴的手表,卻發現手表的指針變成一束長勢旺盛的常青藤,有時是忍冬花。”這種力量集破壞性和誘惑性于一身,商業因此全黃了,政府管制面臨嚴峻挑戰,政府高官們個個咬牙切齒,與霍夫曼博士勢不兩立。戰火迅速在兩個極端間燃燒起來,一端是理性,另一端是想象。這是一場權力追逐和嫉妒心所驅使的戰爭,更可以說是霍夫曼博士和部長之間的戰爭。他倆控制著整部小說,難道讀者閱讀的是一部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現實主義小說的余緒?不!這部小說的景觀全然不同。
部長征召了一名叫德賽得里奧的小公務員,他有一半印第安血統,面對博士創造出的巴洛克般浮華艷麗的幻象,德賽得里奧不為之所動,甚至感到有點兒“煩”。德賽得里奧是追蹤博士的理想人選,但他發狂地愛上了博士的女兒阿爾貝蒂娜,踏上危機四伏的旅程,命運峰回路轉,希望時隱時現。敘事一輪輪拖延下去,場景換了一處又一處,再轉換入昔日文學的典型場景——薩德式、斯威夫特式、卡夫卡式……
《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描繪出欲望所催生出的種種暴虐形象,也被貼上“英國戰后小說”的標簽。小說出版于1972年,是卡特的第6部小說。如今,給卡特帶來名望的是她重寫的一系列經典童話故事,以及她生前創作的最后兩部長篇作品《馬戲團之夜》和《明智的孩子》。這兩部小說中,卡特對馬戲團中的空中飛人和音樂廳中頗善于惺惺作態的小明星的描寫,為她贏得了滿堂彩。然而,《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才是卡特的真正經典——未得到應有評價的經典。在今天這個虛擬時代回頭去看該小說,方才體會到,這是一部走在了時代前頭的作品。
小說將愛情、敘事、社會結構完全拆解后再組裝到一起,同時完成對三者的解析。小說中,我們能讀到幻想、散發著頹廢氣息的絢爛、拼貼和戲仿——科幻、驚悚、后現代、流浪、尋根文學、歷險故事、色情文學,外加種種政治和社會理論,統統一鍋燴。無論就小說形式還是就其語氣和技巧而言,《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都是一次飛躍,其意義之重大連作者本人也始料未及。就讀于布里斯托爾大學時,卡特專攻中世紀文學。她曾說過:“作為一名中世紀文學研習者,我學會了讀出作品中的多層含義。” 《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中,讀者不單可以讀到其他文學作品,更可以讀到視覺藝術。不過,所有這些并非靜默地躺在作品表層之下等待發掘,而是直接構成了作品的有機體,構成了小說時明時暗、閃爍不定的外殼。想確定這部小說受了誰的影響嗎?讀者會發現,小說似乎把整個文學和視覺文化都吞落了肚,從喬叟到卡爾維諾,從米勒到法斯賓德,從笛福到福柯。
《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太超前了,又怎能讓批評界舒坦?用卡特自己的話說:“我意識到,小說可以讓人發揮出無限的潛能。那以后怎么樣了呢?就我的親身經歷而言,那就意味著……我再也養不活自己了。那是我蒙塵之始。之前,我是頗為人們看好的年輕女作家;之后,再也沒有誰愿意搭理我了。”卡特在她創作的前5部小中,淋漓盡致地展現出20世紀60年代特有的現實主義風格,決然面對床頭灶尾的沉悶瑣事,華麗的言辭中充滿對秩序的挑戰。翻開那幾部小說,滿紙皆是酒吧、聚會、堆積的臟衣服,處處可見小商店、城市道路、公園。正是借助于這些,卡特揭示出自大狂、性奴役以及表象之下的超現實。對于這一切的描寫,卡特不輸于任何一位現實主義者,她說:“我從不反對現實主義,可現實主義也有類別之分。我想說的是,我向自己提出的問題與現實有密切聯系。”
憑著毛姆文學獎獎金,卡特1969年去了日本,在日本完成了《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的創作。據蘇珊·魯賓·蘇萊曼介紹,卡特3個月就完成了《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的初稿。3個月里,“我一直在學日語,可總也學不會。于是我試著睜大眼睛觀察,以理解周圍的一切。不由自主,我開始了一場符號解釋的入門訓練。”從日本歸來時,她的小說和人生都已經全然不同。日本歸來后,卡特創作了數部極具實驗性的短篇小說,日后收入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花火》。《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也正式出版,小說中已可以清晰看到她日后作品的影子,如《新夏娃的激情》和《馬戲團之夜》。
惡魔博士霍夫曼代表著卡特作品中一再出現的男性自大狂權威。所有此類人物中,霍夫曼的失敗來得最晚,卻也最為徹底。博士的名字讓人想到E.T.A。霍夫曼,19世紀一位極具權威的日耳曼浪漫作家,曾出版《霍夫曼故事集》。卡特的故事中,魔法父親和美麗而危險的女兒是對《霍夫曼故事集》的戲仿。或許,故事中還能看到另一個霍夫曼的影子——亨里希·霍夫曼,德國心理分析學家和詩人,曾出版哥特風格的兒童倫理詩集《蓬頭彼得》,其作品甚為怪誕又讓人難以釋手。而博士的女兒阿爾貝蒂娜可以說是普魯斯特筆下阿爾貝汀的鏡像,即《追憶似水年華》中男主人公的愛欲對象。
《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中,圓潤的敘事將常見與罕見糅合到一起,延續了說故事的優秀傳統。每一章的故事既伸向未知的未來,又在重復著已知的從前(這正是小說最出彩之處)。換言之,就是在遍地回聲的古老文學景觀中開拓出新的領地。可以說,在娛樂讀者這個問題上,《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不可謂不全心全意。小說既希冀達到超脫,又扎根實地。小說中有關幻想的一切,從廉價到富麗,從低俗到高雅,都被無情分解。無論是都市或是神話王國;無論是美國上流社會,或是英國海濱,超現實怪誕距讀者只有一步之遙。我們還可以看到魅力、恐懼和釋然,看到性、死亡和生存。
作為權力的討論,《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中不斷出現眼睛的形象,一再出現與視覺有關的種種觀念。所謂文化媒介帶來欺騙、期望和滿足,而這些同欲望的本質有著什么樣的內在關聯?這就是小說要呈現的對象。小說不僅審視如火的激情所帶來的創造/毀滅力量,同時也審視延續和生存。小說尤其關心的是激情和權力之間的關系,激情和權力的結合推動敘事滾滾向前,在厭倦和魅力、許諾和推延間不斷轉換。
在這部小說或說在她的所有小說中,卡特在探討所謂“理性女性特征”。卡特認為,女性淪為各種幻想的奴隸,這些幻想有社會方面的,有性別方面的,也有權力方面的。女性要么是“和藹可親的自動人”,要么是“陰險惡毒,面目可憎,部分是機械,部分是植物,剩下的部分充滿獸性”;女性仿佛與世無爭,實際上戴著可惡的面具。《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中,上面關于女性的種種成見都難以呈現阿爾貝蒂娜的萬一。
可即便是阿爾貝蒂娜,進入神話國度也意味著肉體上受辱。在《薩德式女性》中,卡特明白表達出對神話的看法:“……所有神話女性,從以圣潔為世人贖罪的圣女,到醫治傷痛,慰藉心靈的母親,都不過是些中聽的廢話。在我看來,中聽的廢話就是神話的最佳定義。” 《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中,男主角和他的愛人一樣,都被賦予了多變的色彩,可以隨環境之變而改變自身。與此同時,卡特也打破了鏡中欲望游戲的神話色彩,讓男主角去承受成為欲望對象的種種痛苦。
德賽得里奧身上有一半印第安血統,他的先人身份卑微,從事著根本無需“顏面”的工作。自始至終,德賽得里奧是個局外人,也正是局外人的身份令他可以幸存下來,在個人身份問題上始終保持多變性和可塑性。可小說最后,德賽得里奧成為定格于歷史之中的人物,一座雕像,一個老態龍鐘、面無血色的政客。卡特始終堅信小說自有其道德功能,藝術離不開政治。小說的結局帶著階級戰爭的語調,這場戰爭既打贏了,也打輸了。《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的真正勝利在于,它帶來了一種全新的小說。這是一部有著可變外形的小說,無法分類。小說糅合了詩歌、半吊子藝術,還有道德倫理;半是虛構,半是論說,最重要的是,本身非常優美。小說中,高潮一拖再拖,敘事仿佛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魯佐德之口,充分借鑒了“流浪故事的形式,此類故事中的人物浪蕩四方,所到之處總有人同他探討人生和哲學……這是對理想社會的追求,帶著典型的18世紀色彩,卻也教會了我們看清自己所處的社會。”小說引發讀者提問,勸諭讀者理智,問題既可以指向決定或限制讀者身份的種種結構,也可以指向想象的種種方式和潛能。
何謂真假?如何生活?藝術有何作為?對于這一系列問題,《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充滿好奇。浪漫、優美,同時又不乏嚴謹縝密的哲學沉思,精巧之程度超出想象。小說既是“挑戰死神的雙人愛情筋斗”的信徒,同時又是它的仇寇。今日,虛擬時代正嶄露頭角,回過頭去,再看安吉拉·卡特40年前已預見到的“瞬間王國”,小說更展現出與當今世界密切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