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法國龔古爾文學獎獲獎作品《法蘭西兵法》是里昂中學生物教師阿歷克西·熱尼的處女作。書中描述了法國老兵薩拉尼翁參與的3場戰爭,并揭示了當代法國社會生活中的移民、種族等戰爭意象的諸多問題。
作品共13個章節,分為兩類敘述:“闡釋”和“小說”,兩類章節是交叉分布的。“闡釋”講述敘述者“我”的現實生活,包括影像作品中的戰爭意象、日常生活中有戰爭意味的事件與場景以及與老兵薩拉尼翁的相遇相處,表達了作者對各種社會、戰爭問題的反思;“小說”章節則以薩拉尼翁為主角,講述了他所經歷的“20年戰爭”,即二戰、印度支那戰爭和阿爾及利亞戰爭。1943年德國占領下的里昂處在德國的占領下,薩拉尼翁參加了抵抗游擊隊,進行訓練并為戰友畫畫。戰后不久,薩拉尼翁來到越南參戰,不幸中彈。康復后,薩拉尼翁又來到阿爾及利亞,他不愿拷問阿拉伯人尋找游擊隊,便重操舊業開始畫戰爭中的法國士兵。小說部分的相對連貫與闡釋部分的相對零散形成鮮明的對比。
突然的死亡和幸存者的困惑
被德占領期間,薩拉尼翁與同學夏薩涅一起去寫反德標語時被德軍發現,薩拉尼翁僥幸逃命,夏薩涅卻被一槍斃命。這是薩拉尼翁第一次近距離接近死亡,也是第一次逃脫死神。而后在戰場上,戰友的死亡就像家常便飯。每一次失去戰友時,薩拉尼翁都感到一種僥幸活著的荒誕感,甚至是一種巨大的喜悅。令薩拉尼翁感到心靈震撼的是在康復期間,從發生在小酒館的襲擊中逃脫死神的魔掌。那一刻他死死抱著湯碗,不知該往哪里瞧,似乎等待事情的進一步發展。死神離他如此之近,卻在最后一刻放下了鐮刀。
參戰的士兵認為戰場上的死亡不算什么大事,尤其是在以戰爭為職業的外籍軍團雇傭兵的眼中,“外籍軍團的士兵既不在乎他人的死,同樣也不在乎他們自己的死。”他們將生死置之度外,關心的只是拿下這個據點,推進幾十米的防線,仿佛自己真的是地圖上的彩色圖釘。
幸存者們看到死神輕易地奪去生命,而他們竟僥幸逃脫。戰爭殘酷得讓人對死亡感到麻木,甚至開始厭倦不死的人生——總是在瀕死的邊緣又被救活的黏稠的人生。戰爭的殘酷性始終延續著,升級著,而人們也不再在乎自己和他人的生死:這強烈的改變是對生命多么大的冷漠。
幸存者的困惑
薩拉尼翁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戰爭環境的嚴酷是在越南戰場上:氣候潮濕炎熱、背井離鄉、遠離愛人、等待死亡……沒有盡頭的枯燥生活瓦解著人的意志。等待蠶食著人的心靈。在越南,薩拉尼翁帶領官兵經歷了日復一日的等待。“沒有盡頭,除非死亡”。枯燥生活表象下掩藏著死亡和冷酷,這樣的環境也改變著戰爭中的人。死亡沒有帶走他們的肉體,戰爭卻帶走了他們的精神。
戰爭也使士兵們困惑。法國士兵被教育是“為了保護越南人民而戰”,而越南人民則在“為獨立而戰”。這使薩拉尼翁第一次對戰爭的性質產生疑惑,而戰友馬里亞尼的回答透露出軍人的無奈:“怎么戰斗,我們是知道的。而為了其中的什么理由,我則希望在巴黎的人知道。”
戰爭的陰影在和平生活中的反映
小說的“闡釋”部分中,當今的年輕人通過電視來了解戰爭,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也充斥著戰爭的影子,移民的問題成為了現代社會中的戰爭。
超市里各種失去血色切得方方正正的肉使“我”對血腥和戰爭有了隱隱的渴望。客人們對“美食”的感覺是:“惡心”。這幾乎像是習慣法式生活的法國人對移民的直覺反應:異域來客充滿了血腥味,令他們厭惡并避而遠之。
現代社會中的戰爭陰影確實延續著。老兵馬里亞尼領導著法蘭西尋根自衛隊,他的家像是戰區的前哨,窗口被沙袋加固,在可以俯瞰整個街區的射擊角還有人帶槍輪流執勤。作為曾經經歷戰爭卻不曾走出其陰影的老兵,馬里亞尼帶領著一幫生在和平年代卻感到被移民所威脅的年輕人,繼續著模仿戰爭的游戲。
“我”和馬里亞尼以及他身邊的小伙子們一樣,心中有著暴力的種子,出生在和平年代,渴望經歷戰爭與暴力,渴望著以沖突解決社會生活中的緊張氣氛。但“我”和他們又不一樣,我通過結識薩拉尼翁,仿佛經歷了他所經歷的,了解了戰爭的殘酷,也被繪畫和愛情所救贖,最終遠離了暴力。
《奧德賽》——重返家園的寓意
荷馬史詩《奧德賽》在《法蘭西兵法》中多次出現,隨《奧德賽》一起出現的便是薩拉尼翁的舅舅,這一人物令人印象深刻。舅舅的形象始終與戰爭連接在一起,他從二戰時的抵抗組織軍官,到參加印度支那戰爭與阿爾及利亞戰爭,先后也經歷了20年戰爭。
舅舅隨身攜帶著一本《奧德賽》,他這樣理解這部作品:“它講述一個人的一次游蕩,很長的,他試圖返回家鄉,但找不到路。而就在他滿世界尋摸著瞎游蕩的同時,在他家鄉,一切都面臨著危險:險惡的野心、貪婪的算計、瘋狂的掠奪。當他最終回家時,他以戰爭的競技法,來了個徹底的大掃除。他掙脫,他清洗,他重建秩序。”艱難困苦之時,這本書讓舅舅忘記了對死亡的恐懼,他清楚記得里面描寫戰爭的場面。當薩拉尼翁最后一次見到做了死囚的舅舅時,他們談起《奧德賽》的結尾:“尤利西斯得把一根滑溜溜的戰船之槳扛在肩上,重新出發。只有當他來到那樣一個地方,人們問他為何而來,為何他的肩上扛了一把鐵鍬時,只有當他走得相當遠,人們對一柄戰船之槳不再有什么概念時,他才可以停下來,把槳插在土里,像種栽一棵樹,然后回家,平靜地走向老死。”舅舅沒有意識到,平靜與遺忘才能帶人走出戰爭,重返家園,或者說他沒有找到能令他找到平靜的道路,經歷了無數的漂泊與困苦,他卻迷失在戰爭的路上。
薩拉尼翁也對戰爭和生活產生過疑慮,但是在阿爾及利亞戰爭的最后,當舅舅勸他繼續戰斗時,薩拉尼翁拒絕了。他知道他想要和愛人歐麗狄絲過和平的生活。小說中還有一處頗有寓意,用來割脖子的瑞士軍刀放在桌子上,薩拉尼翁平靜地給“我”解釋那是做什么用的,但“我”并沒有認出它,仿佛戰爭真正遠離了,戰船之槳最終變成了鐵鍬,殺人的軍刀變成了水果刀。
“我”生活在和平社會,但還是被戰爭陰影籠罩,對內亂暴力的渴望在內心滋長。薩拉尼翁教“我”繪畫,給“我”講他戰爭中的經歷,指引“我”找到內心的平靜。也許“我”的例子更能說明,不僅要在身體上走出戰爭和暴力,回到正常的生活,重要的還是要找到內心的家園,重歸內心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