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泉
去西王鋪報到那天,我在山口等了大半天,才搭上一輛進山的拉煤車。山路曲里拐彎,車子顛簸晃蕩,30來里的路程走了兩個多小時。扛著行李進了學校已近正午。校長忙接過我肩上的行李,說桂葉早盼著你來了。桂葉是村里雇用的代課教師,家離西王鋪不遠。
走過去時,桂葉已笑吟吟地等在門口了。
在拉煤車上坐了幾個小時,我感覺渾身的每個細胞都灌進了煤屑,只想痛痛快快洗一把。桂葉從甕里盛了半瓢水,倒進水甕旁架子上的盆子里,讓我洗。我從網兜里取出自己的盆子,說自己來。正要到大甕那邊盛水時,沒提防桂葉已將那點水倒進了我的盆里。我心里就有些不痛快,這么點水,怎么洗呀?想說句什么又覺得不妥,于是只象征性地洗了洗手。
晚上睡覺前,我盛了大半盆水準備洗臉,桂葉本來忙著寫教案,見我用水,扭過頭看了好一會兒。躺下后,她對我說,這村吃水緊張,以后咱倆洗臉就伙用一盆水吧。我想,犯得著這么摳門兒?見我沒吱聲,桂葉又說,這村水比油還貴,挑一次不容易。
以后的幾天,我倆雖伙用一盆水,桂葉卻總是讓我先洗,用水多少也由我掌控。每天早晨,我像在家里一樣,先倒上大半盆冷水,再從暖瓶里摻些熱水。我洗完后,桂葉將水倒進自己的盆里再洗。她用過的水也不會馬上倒掉,先灑了宿舍的地,然后端著盆沿教室門口詢問:“哪個同學還沒講衛生,出來吧。”直到確信每個學生都洗過臉后,才將剩下不多的水一潑一潑地灑向教室的地。
我倆的吃水,校長安排高年級的學生挑。每天上午做課間操時,幾個大一點的男生擔著水桶向村北的山路走去,快上課時才挑著水回來了。村子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挑水這種活兒打小就落在孩子們身上。
有個星期天,桂葉回家去了。我一個人沒事,翻出平時積攢下的臟衣服準備大洗一番。可看了看水甕,水也沒多少了。我遲疑了一下,挑起擔子朝村北孩子們挑水的方向走去。上了一道坡,又翻下一條溝,見前面溝的盡頭圍著幾個人,有人挑著擔子正往那兒走,我也跟了過去。走到那里停下,就有人跟我打招呼,小吳老師,你自個兒來挑水呀,咋不打發娃們來呢?我笑了笑,說沒事干,順便也來看看。一個老頭兒說,回去吧,你挑不動,水讓他們送。我搖了搖頭。
放下水桶,我慢慢靠近圍著的人群。這里哪有什么水井?只是一眼泉。泉水從崖壁的縫隙里滲出,慢慢聚到壁下的一個小坑里。剛才跟我說話的老頭蹲在那里,右手握著一個白瓷缸,等水蓄得差不多了把水舀到瓢子里,瓢滿了,再倒進桶里。每舀一缸水,水坑兒幾乎見了底。我瞅著那個崖壁,看著泉水一點點滲出,一點一點往坑里蓄積。我呆住了,心想,這里的人們就這樣等水?
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挑水的學生,便問,學生們平時也這么等水?那個老頭兒笑笑說,“娃們用不著等,娃們是給老師挑水,課前往這里放個小鋁盆,就算人已來了,水蓄滿了,有人會給他們準備上一擔。”我呆呆聽著,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正愣怔著,老頭兒把他的水倒進了我的桶里,抬頭對一個年輕人說:“去給吳老師挑回去。”
“這怎么好呢,還是您用吧。”我不好意思地說。
那年輕人早挑起我的擔子,顫顫悠悠地往前走了。
那天回去,我也沒去洗那些積攢下的衣服,把它們收在一個包里,心說還是帶回家去洗吧。那以后,再和桂葉伙用一盆水洗臉時,我倒的水也剛好淹住盆底。洗過臉后,還要將水灑了宿舍,再淋教室。
到了冬天,吃水就更困難了。泉眼四周結著冰,幾乎舀不著水了。村里專門派出一個村民負責給我們從5里外的河溝拉水,隔幾天送上一大罐。到了數九寒冬,拉回的就是一塊塊冰了。怕把冰弄臟了,那個村民從罐子里取冰時,總是用一個干凈的塑料袋裝好,慢慢放入我們的水甕。我們用水時,鍋里先留點水,然后從甕里撈出冰塊,放進鍋里加熱。這樣的水,覺得更珍貴。
如今,離開西王鋪已有20多年了,那眼泉卻還是流淌在我心里。我把它叫作珍珠泉。
水晶餅
第一次見到水晶餅是在桂花嫂的飯桌上。桂花嫂的兒子是我的學生,她的大女兒出嫁那天,我們幾位老師自然也被請了去。西王鋪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誰家有事辦席面,必得有老師在場。我那時雖然只有18歲,但到哪家都被當作貴客。
桂花嫂安排我們坐在首席上,選了兩位她家有臉面的親戚作陪。招呼大家入座后,桂花嫂對我說:“小吳老師剛來,您可千萬不能客氣,一定得吃好。”來西王鋪后,這里的大嬸見了我一律稱呼“您”,盡管她們明顯比我大十幾二十幾歲。我常常還沒應承臉就紅了。
坐我們這個桌的,有村長、校長、桂花嫂在市里上班的哥哥和妹夫。我不習慣盤腿,本打算斜靠在炕沿邊上隨意吃點也就算了,可桂花嫂執意要我上炕。我只好脫了鞋,盤腿坐到里面,坐上后馬上就后悔了,腳不知道往哪里伸,腰背好像也直不起來,感覺分外局促。再看旁邊的桂葉,倒是比我自然多了。大家見我不怎么動筷子,時不時勸我吃,這個給我夾點蘑菇,那個給夾塊雞肉。兩只方桌子并排拼成的長條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肉和菜。男客們都會喝酒,客套話也多,你敬一杯,他敬一杯。他們喝酒敬酒的時候,我倆沒少吃,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我就拉桂葉下了地。我的那個學生看見了,匆忙跑進廚房,不一會兒,桂花嫂出來了,“兩位老師可不能走,菜還沒上齊呢。”我說:“已經吃好了,你快招呼別人吧。”桂花嫂說:“這可不行,有道菜您肯定沒吃過,您說啥也得嘗嘗我的手藝。”這時,我的那個學生也著了急,拉住我的手說:“老師,您再少吃點兒。”我們相互笑了笑,只得重又返回席上。
那盤菜便是水晶餅。菜一端上來我就給吸引住了,一塊塊橢圓形的薄片,泛著白瓷般的光澤,佐以紅的肉片、黑的木耳、綠的尖椒絲,看著都叫人流口水。輕輕夾起一片,送進嘴里,清純、滑溜、順暢、肥而不膩。真是美味,但實在吃不出是用什么做的。桂花嫂的兒子站在地上,仰著頭問:“老師,好吃嗎?”我點了點頭,“好吃,太好吃了。”我剛說要喂他一塊時,他早就笑著跑開了。
桂葉告訴我,水晶餅是用山藥蛋和山藥粉做的。做時先將山藥蛋燜熟,去皮后擦碎,為了擦得細膩,最好擦兩次。之后和上山藥粉,使勁揉搓,揉好后捏成大小薄厚均勻的餅子,上鍋蒸,蒸熟后晾冷,再切成薄片,便是“水晶餅”了。這種食物最好的吃法就是佐以炒肉片,既能當主食,又可入菜。
因為對水晶餅印象深刻,我就想學著做,怎么也做不出那種晶瑩剔透的樣子。請桂花嫂指點,她說,做水晶餅最講究力道,得用勁搓,時間越長,蒸出來的餅也就越筋。后來,桂花嫂在家里做了幾次,特意送到了學校。
那年冬天,我生了病,竟有好幾位大嫂送來了水晶餅。那段日子,我和桂葉幾乎天天吃水晶餅,一點不覺得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