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作方面,安武林是一個十分勤奮、投入的人。在他心目中,寫作是他一生的事,是出發點也是終點。我想他大概不可能再改變他人生的方向了。正是與文學的相依為命,他才有可能寫出這么多的作品來。其中有不少作品乃為上乘之作,當引起我們的重視。他已經構建了屬于他的文學王國,這個王國正在走向它的鼎盛時光。
安武林這個人和他的文,向我們提供了不少話題。 一個話題是:長篇與短幅。
當前中國兒童文學格局是:一線的作家基本上都不再寫短篇,而一心一意地在寫長篇。那么孩子——我說的是中年級以上的孩子,也不再讀短篇,都在讀長篇。我非常懷疑這種文學的格局和閱讀的格局。我主張孩子還是要看一些短篇。最近我把我的長篇寫作停了下來,開始寫作短篇。我曾經跟許多朋友講過這樣的話:兒童文學作家要不時地寫一些短篇。為什么要寫短篇?打一個比方:這就相當于演員在長期演電影、演電視劇之后要停下來,再登話劇舞臺演一些話劇,因為話劇有更高的要求。長篇的思維和短篇的思維很不一樣。而短篇思維對于成長中的孩子來講,是非常重要的——無論是對他認識這個世界還是提高他的寫作能力,都是非常重要的。短篇非常講究,非常精致。安武林是經營短幅的高手,幅短神遙——這是我看過他的許多短篇童話之后的一個印象。
第二個話題:粗與細。
我還是相信文如其人這個定律的。但這個定律碰到安武林,可能就有點說不通。他的走路就像舊軍人大踏步,轟隆轟隆響,說話和笑聲就像漲潮時一波一波的潮涌聲,喝酒的動靜也很大。他基本上是一個粗線條的人。但就是這個人,寫詩、寫散文、寫童話和小說,或是寫批評文字,卻是那樣的細——細致,細膩。大千世界林林總總,其間一些物象極其細弱,他卻能一一感應到。他是只蜘蛛,這只蜘蛛在林間的枝杈間經營著網子,這個網子靜靜地罩在那里,一個輕輕的翅顫,都會通過經緯合理相織的網子傳給結網子的敏感的蜘蛛,它馬上就從藏身之處閃出,沿著絲網,行向獵物。這個在茶會上、酒席上東拉西扯、很喧鬧的人,在他處于寫作狀態時卻能凝神、凝思;而當他獨自一人對世界觀察的時候,眼神是處于凝視狀態的。他的文字讓我們看到了我們在公共空間里根本看不到的形象——另一個安武林。
我喜歡《老蜘蛛的一百張床》《酒瓶子》《母親的故事是一盞燈》《老人》《爺爺的草帽》等作品。最近又看了他的一些新作品。我們這些與安武林開玩笑開慣了的人,在讀完他的這些作品之后,必須在心中十分嚴肅地承認:這些都是一流的文字。他有一篇叫《黑豆里的母親》的作品,令我終身難忘。
這些文字背后,藏著的是一顆極其細膩的心靈。據我觀察,安武林實際上是一個粗中有細的人。他待人處事事實上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是很細心的人,也是很智慧的人。安武林的智慧是屬于那種幽默境界里的智慧,他說話、做事其實都很講究,很有章法,并且這個人有原則——大原則。
第三個話題:抒情和敘事。
安武林寫詩,寫童話,還寫散文、小說和批評文章。童話和小說是敘事的,尤其是小說。散文可以敘事,還可以抒情。而詩一定是抒情的。詩有敘事詩,而這里的“敘事”概念根本不同于小說意義上的“敘事”概念。從根本上講,詩是抒情的。一首詩,如果描述拿破侖的矮小以及他的一雙小小的手,注定了是失敗的。
安武林善于敘事,這有他的小說和童話為證。而我以為他更長于抒情。無論是他的小說、童話還是散文——詩更不用說,其本質上都是抒情的。我以為,他的文字對我們的孩子而言,其主要效果是感動。
文學開始的時候并不是用于敘事的,而是用于抒情的。《詩經》里有敘事,但背后是抒情的,字里行間流淌的是感情之水。后來,我們往往重視文學的認識價值,而忽視了文學的情感價值。其實,就人類的文明史而言,情感可能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有思想而沒有情感的人,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家伙。我們寧愿與一個有情感而沒有思想的人相處。在情感日益淡漠的今天,情感教育我以為更重要。在兒童文學這里,情感教育可能更應是一個顯著的問題。今天的孩子缺就缺在情感上,讀一讀安武林的作品,對他們有好處。讓他們學會感動,也就是讓他們成人,成為一個有悲憫情懷的人、一個高尚的人。
這個世界上發生的幾乎所有的惡事和悲劇,皆是因為情感的缺失。我堅信文學的主要功能或一大功能是抒情的,是為了用來提升人的情感質量的。
安武林一人把握幾乎所有兒童文學的體裁,如果按最好、好來排定,我以為可以這樣來排次序——散文、童話、小說。我為什么沒有說他的詩?那是因為他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是詩,或者說都具有詩性。記得上次參加安武林研討會候我說過一句話:今天的會其實不用大家都發言,只金波先生的一句話就夠了——金波先生說:“祝愿武林從詩出發,回歸于詩。”詩有意境,這一點與童話、散文相通。還有詩是抒情的,格調雅致的抒情。所以說安武林的各路文字都是詩性的。
還有一個話題是:人杰與鬼才。
安武林做人做事有底線,有原則,不傷人,不害人。他是個鬼才。他有他的聰明,他的聰明讓他做成了很多別人想做但沒有做成的非常有益的事。這個世界上并不缺人杰。所謂人杰就是那些用常理來把事情做到極致的、特別出色的人。他們的思維是常人的,只不過他們更有韌性,也更為刻苦,最后把事情做出來了。那些人也有才,但是大路的。
這個世界缺鬼才。所謂鬼才是指出人意料,在不可為之處而為之。文學需要的不是人杰,而是鬼才。說實在話,文學創作沒有一點鬼才大概是不行的。得天下者都得有一點鬼才。我非常喜歡安武林作品中的一些句子,“這個可憐的家伙死了,是被一滴露珠砸死的”;“蟲子說,我們聊著聊著,天就黑了。知了說,我們唱著唱著,夏天就終止了。禮花說,我們跳著跳著,就找不到舞臺了”。最近在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的這個書里又看到了一段話,“小古麗回到鄉下后,自己編了一首歌。歌詞的大意是:麥子熟了的時候,請注意麥秸;不要在奇形怪狀的麥秸旁邊散步,也不要對它產生好奇,那有可能是一個陷阱。所有的蟋蟀都聽見了,她們遠離麥田,在青草茂密的地方唱歌和生活。城里的人再來鄉下捉蟋蟀時,他們常常是空手而歸。那個叫小剛的小男孩抱怨說:蟋蟀都去哪兒啦?”這些都是一個鬼才才能寫出來的句子。
最后一個話題:讀和寫。
我無數次地講過,我不敢說安武林可能是我們兒童文學界讀書最多的人,但我敢說他肯定是一個讀過很多書的人。我們與他的交往,常常是書的交往。跟他聊天,就知道他讀了多少書。我特別想對年輕的作家講:寫的前提是讀,沒有讀何有寫?我在下面小學做講座,在講到寫作時,對孩子們說:讀是哥哥,寫是弟弟。在讀書這一點上,武林給我們樹立了一個非常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