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建的長篇散文體人物傳記《最后的鄉賢》,記錄的是一位叫郭連貽的有德行有聲望的鄉賢。主人公是齊魯大地偏僻山村簡陋土屋里的一位老人,一個從未受過規范教育的鄉野之人,僅憑民間野生隨性自在的“記問之學”,歷經人生繁復起伏,最終成為“學識淵博的鄉野儒師”。不僅在方圓百里幾乎婦孺皆知,而且《中國書法》曾辟“現代名家”將其與趙樸初聯袂推介,山東省政府敦聘其為文史館館員。他情懷高潔、儒雅仁厚,頗有君子風范;他才學卓異、甘于寂寞,保留隱士遺風;他飽讀詩書、遍覽文史、博考經籍、研精覃思,賦詩填詞、勘史研志、撰寫小品、校注古詩,成就一時傳奇。正如人們感嘆的:“朝有賢相,野有高人!”
李登建歷時三年,以一個為文者巨大的虔誠、審慎與敬仰,將郭連貽的傳奇一生描摹得真切質感、疏密有致。多難的童年,頑皮的少年,戰亂紛擾的青年,屢受打擊的中年,泰然深厚的老年,命運多舛,滄桑歷盡,終至彌足淡泊,通透致遠。在無盡難挨的歲月里,老人把痛苦、憤怒、孤獨隱忍于心,拼力在命運傾軋和人生夾縫中找到一種生存方式,既保留一份自尊,慰藉心靈,又對加諸于身的種種厄運做出無聲反抗和蔑視。這不由得令人想起印度教典的經語“不去思想未來,并由衷地凝視現在,于永恒地自我認同而生活,對其他一切視而不見。”若無如此心力情智,何以會于歲月顛沛、時光流離中,贏得命運的最后垂青?最為人敬重的,卻是隱于老人虛懷、古雅、博學、慈悲背后使命般的文化擔當、赤子般的家國情懷。飽經厄運以至八旬高齡的郭連貽迎來生命中遲來之春,老人卻并未因生活改觀而滿足于一己之逸,從心系國家命運到關切黎民蒼生,從揭示林林總總文化亂象到率范聚集文化群體,他以真正的文人風骨、道義良知,捧出一位長者的血肉之心,以此將“鄉賢”的意義,闡釋得極致而深刻。老人的一生,仿若一卷徐徐展開的動態長軸,深沉復華彩,激越復繁蕪,淡靜復悠長。
不僅如此,作者的銳筆沒有停留于對傳主個人成長故事的描繪,而是向著縱深場景掘進,將筆觸深深切入人的內心世界,淋漓展示其內心的沖突,探其靈魂的掙扎、性格的被扭曲變形。年輕時的清高自負乃至桀驁不馴,歷經一次次沉重打擊、艱苦磨難,就變得謹小慎微、畏首畏尾。身處的時代錯亂,腳下的文化泥濘,使行走中的旅人滿懷血淚和屈辱,充滿搏斗與抗爭,凝結的是許多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特定年代遭際的縮影。事實正是如此,只有在時代發展中,努力開掘人的內心,發掘特定人文環境和歷史傳統對于人的精神影響,進而開啟照亮人類心智的靈光,方能實現文學的根本價值。
從文體上看,這當是作者的一次有益的探索,它既不同于散文的自我表述,以自我為主體的天馬行空,亦不同于許多報告文學的以被書寫者為主體的作者的相對隱匿,而是將兩者有機而妥帖地契合在一起,既清楚透徹地將人物對象的一切予以呈現,又兼顧文本表達的文學內涵,恰切遵從文學語境的正當性,呈現作者的生命實感,將史與實、史與人、情真與事信、想象與紀實徹底重組,煥發出獨特神采魅力。這里可見李登建獨具的藝術匠心和深厚的文學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