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為觀止的不僅是舞臺奇觀

　　德國邵賓納劇院的《朱莉小姐》是一臺安靜的演出，即便是小姐與男仆的爭吵也以呢喃式的低頻播放出來，與之相應的是演出全程行云流水，整個團隊配合無間、舉重若輕。無論演出前有多少次失敗的嘗試、演練，一俟登臺，他們呈獻給外界的就是有條不紊、訓練有素。如此，這份專業而閑適的氣度、內斂的表演、安靜的影像一起融入了演出的整體氣質，成為演出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亮眼、最具審美價值的一部分。

　　很美，只是聽起來與戲無關？事實就是這樣。作為一個更多從事文字工作的從業者，當我慣性地考量演出文本的時候，不能不對凱蒂·米歇爾的《朱莉小姐》生出“嘈點”。

　　不少朋友在觀戲后第一時間發來微信，詢問我男主身份，當得知其不過是男仆后大呼自己完全誤會了，“一直以為是周萍四鳳和蘩漪的《雷雨》故事呢”。另有類似問題如，“女主倒進小瓶子里的是毒藥嗎？朱莉小姐最后是吃這藥死的嗎？那血又是怎么回事？”當被告知那是給狗熬的墮胎藥后又驚問道，“狗？哪里有狗？”沒有看過原著的觀眾會對新版情節產生諸多困惑，不能說不是演出之失。

　　嚴格來講，邵賓納劇院版不算是《朱莉小姐》新的演出版本，而是圍繞原著的一次經典重構，因此演出極度依賴于觀眾對原劇的熟悉，不僅是了解情節那么簡單，甚至需要精熟橋段，不然觀看中必定會失落不少意趣。

　　在仲夏節之夜，剛剛遭到未婚夫退婚的貴族小姐朱莉，在酒精、月圓以及自身月經將至等多重因素的驅使下勾引了自家男仆。在實在的肉體關系結束后，兩人的強弱之勢發生不可思議的反轉。

　　這是斯特林堡的自然主義代表名劇《朱莉小姐》的劇情梗概。筆者曾揚言說面對斯特林堡的《朱莉小姐》，若找不到階級對立的落腳點就頂好不要碰，即使找到了對應也不意味著必定成功。凱蒂·米歇爾面對斯特林堡偏執有力的文本，沒有選擇硬碰硬，她將鏡頭聚焦于女仆克里斯汀，輕而易舉地繞過了關于小姐與男仆關系逆轉致高貴者自殺的硬骨頭，四兩撥千斤地消解掉了階級話題，引著觀眾進入了探索最弱勢者內心的女性主義私敘事這一時髦的態度上來。影像與原劇的反差形成敘事張力，演出開始了。

　　克里斯汀在廚房窗外、自己房間竊聽兩人談話，這是原著的暗場戲。至于有或沒有，應當說可以猜想是沒有的，用斯特林堡的話來講：“克里斯汀終歸是個女奴隸，完全沒有主見，遲鈍，整天忙于燒火做飯，說起話來像動物一樣沒有思想，把道德和宗教當作不折不扣的遮羞布和替罪羊。”對這個人物，斯特林堡沒有賦予她復雜的靈魂。而這恰成了凱蒂·米歇爾和她整個團隊發揮的“空的空間”。如果說偷聽還只是女奴隸具有了自主意識的第一步的話，那么當她與被男仆唾棄了的富家小姐偶遇在廚房外走廊的時候，這個同樣出自二度創作的場景，就進一步使女奴表達出了某種態度：她沒有躲閃，那一刻，兩個女人平等相對。這便點明凱蒂·米歇爾版《朱莉小姐》一劇的女性主義傾向了。

　　與這些相比，筆者最喜歡的是克里斯汀在廚房打盹兒的處理。小姐與她的未婚夫在聊天，干柴烈火的一雙男女，而一旁的未婚妻竟然睡著了，其間，男人連小姐的腳都吻了，這是原著。這一在話劇舞臺上讓諸多導演撓頭的動作在凱蒂·米歇爾的鏡頭下被合理了起來：半夢半醒之間只言片語亦真亦幻，他們甚至還有被撞倒有失體統的小動作時的慌亂。這是筆者看過該劇版本中對此動作最合理的一次處理。

　　有了克里斯汀視角的合理化，筆者倍感期待：作為這場桃色事件的全程窺視者，二度創作將給出一個怎樣的克里斯汀？然而，沒有了。

　　克里斯汀的態度止于在男人背后撓住門框的那一只手。或許有人認為這是有節制的、去虛偽情節化的高級處理。可持此論調者卻不能阻止常人得出“大老婆知奸不捉隱忍一宿”的庸俗結論，因為就是這么回事。而此一總結能叫銀幕上講究的景別、完美無瑕的現場剪輯、美輪美奐的光影，加上因女主算不上漂亮的五官而倍增的文藝感都一下子跌落進塵埃里。很遺憾，后半程的演出并沒有顛覆掉“她去教堂是為了在耶穌面前卸掉在伯爵家偷東西的包袱和取得新的無罪感”。還是斯特林堡的克里斯汀。

　　創作者當然可以堅持，這份接近零度的冰冷就是影像藝術的客觀性，這是圈內人士的藝術自持。那么對于普通觀眾，震撼大家的到底是什么呢？對于這個問題，一個圈外朋友可說一語道破，她說這出戲副標題該叫“大家都來猜機位”。一句玩笑話，但她道出了這一臺演出的主流是舞臺奇觀，而不是《朱莉小姐》。

　　其實，只要觀劇留心，從小場景大特寫、現場擬音到三個克里斯汀共置一臺，一個露臉、一個露背，還有一個是手模……平心而論，想要破解這些技術點并不困難，但當照貓畫虎的實踐起來時，我們會發現遇到的阻礙不是想法、技術，而是一絲不茍地執行著這一切的人。說到底，我們在嚴謹度、專注度上遜人一籌。舉例來說，邵賓納的《朱莉小姐》其實并沒有將全部被拍攝過程毫無保留地暴露給觀眾，克里斯汀的臥室和推板擋住的空間等角落是難以被“監督”的。但是，面對誠信的德國團隊，我們可以無條件地相信他們沒有偷梁換柱把事先拍好的視頻切換進來以降低演出難度，而若是我們自己，或許首先就要把這些素材準備好以備不時之需吧。由此生發的另一個問題是：當我們的舞臺從業者在涉獵影像實驗這個國際熱門領域的時候，除了借鑒別人的成功經驗，又能夠傳遞出什么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