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的《雙重生活——從烏魯木齊到東莞的遷徙之路》(花城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以東莞樟木頭鎮為原點,將視域向四周擴散,不僅講述了自己的定居經歷,還包括目光所及的他人命運,她不僅擷取事象表面,更力圖穿透現象,進行精神的、形而上的、地域文化的穿越,將中國經濟轉型、社會矛盾、政治實態、風俗習慣、情感結構,描摹得玲瓏剔透。從某種角度來看,作者完成的是一個人類學家的田野考察;然而,其文字銳利、深邃、充滿張力,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可以說,這次定居史,也是一次脫胎換骨史、自我揚棄史,不但極大地改變了作者的生活方式,還改變了精神生活方式。
這部作品絕不是所謂“零度敘述”,相反,作者的主體相當活躍——從西北至東南,對其個人而言,不啻為天翻地覆之變局,作者不是來旅游,而是要扎根,變成新居民。這種“住下來,慢慢觀察”的狀態,令她目擊到大量電視畫面從未有過的場景,最終促成了這一重構。這部作品凝結了作者的血淚真情,它廣納了社會底層的最新信息,寄托了深刻的人文關懷,是一部改革開放前沿地區的民情備忘錄,不僅展現了作者獨特的觀察與體驗、感悟與深思,還具有較高的文化含量。
“從西北到東南,在別人習以為常,習焉不察的環境里,我看到了陌生與驚詫。而陌生化不一定就是新奇,總令人愉悅,有時,它甚至是危險的。”(《南方寫作之夢》)對丁燕來說,慨嘆的基礎是堅實的物象,而這物象,又因和自身命運息息相關而有著連骨帶肉的痛。正是這種切膚感,構成了她文章的思想脊骨和詩性源泉。
站在湍急的人流中心,四周為浩蕩的街景,人們在買菜、爭吵、坐車、拉客戶、閑聊、打麻將、訓斥孩子、做飯……煙火騰騰的俗世圖景,令丁燕的身心全方位展開,所目擊之怪現象,宛若漂流難民遭逢孤島般震撼。作者曾諳熟游牧和農耕文化,突然置身于城鄉交匯處,為“茅草與酒店共存”之現象所驚詫。在銀行,因身份證上的特別文字而引來女職員的尖叫;為辦理居住證,不得不去衛生所做婦檢;在公交車上,要忍受“新疆小孩都是小偷”的赤裸羞辱……最初的嶺南生活,令丁燕感覺自己像個白癡。在這個新到達的城市,她沒有戶籍、不懂方言、沒有親戚,幾乎是最沒競爭力的那類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作者逐漸意識到,軟弱的丁燕對那個隱藏的作家丁燕來說,是有好處的。
被冷落、被疏離、被放逐的經歷反而保證了作者以更放松的心態去觀察,這使得這部作品交織著小說的跌宕、紀實的精準、詩歌的抒情,而她對日常街景、普通市民的細致觀察、個性描述,正是這部作品的魅力之源。丁燕以敏銳之眼將嶺南市象刻錄下來,不僅呈現出它的外部機制,還有其互相吻合和交錯的內在肌理。那些邊走邊吃盒飯的女工、遛狗的老婦、長腿的女郎、電子廠的清潔工、職場白領……她們并非清晰的“高、大、全”人物,而總處于沖突頻仍的情形中,丁燕將她們的猶疑、恍惚、掙扎、拒絕和反抗描繪下來,不僅對遷徙狀態中人的弱點和失敗進行了探索,同時還抓住了人性中的那束光。
這部作品的結構是大圓環套小圓環:文章開篇從北至南,結尾從南向北,形成閉合循環;而每一個篇章,都講述了一個獨立的故事——每當“我”或“她”在遭遇挫折、打擊、意外、驚恐,乃至被剝奪了外在尊嚴后,總能奇跡般獲得重新站起的力量。多個小環裹在最大的環中,如大樹的不同枝椏,緊緊圍繞根系。
“遷徙”一詞,是本書的文眼。正因為“遷徙”,才引出之后的系列變動:住進出租屋,四處找房,和女房主交易,不堪忍受的鄰居,換房至最終定居。由此,作者感慨:“在異地定居,并非只是住進一間房屋那么簡單。”這個連鎖反應,滲透著現代人生存之艱難。在各種揣測、追問和質疑中,一種迥異于鄉村生活的經驗得以呈現:城市人的疏離、人際關系的異化。
及至搬家,更充滿懸念,起伏跌宕:虛擬的大車,似乎是“為防止將樹枝掛斷”而停在看不見的地方。3個口音不同,形態各異的陌生男人,將帶來怎樣的不測?最終來搬家的人,卻根本不會搬家;修理工出現了,他是陌生人,卻和孩子一起去找水籠頭的總閘。在大人們互相警覺,揣測對方是否小偷或強盜時,孩子卻如陽光,是無蔽的、燦爛的。最終,一根管子被當成禮物送給孩子時引得一陣雀躍,成為此文中最柔軟、最溫暖的一筆。
住的問題解決了,竹筍怎么吃?什么是水蟑螂?怎樣和鄰居交流?如何在被細化的車站,進行“六選一”?如何面對不斷涌來的各色人等?在我看來,丁燕的寫作像手拿放大鏡,以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進行觀察;同時,還給予被觀察者濃烈的關切。作者發現,“東莞一帶是中國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地區之一,雖工廠云集,但舊的審美方式,生活理念,禁忌習俗,并未因土地變成廠房,連根拔起,某些執拗的部分,如紅頭繩,以一種化石般的堅韌,遺留下來。”當下中國,大城市已格外森嚴,而鄉村又太過封閉,正是這種城鄉交匯處的小鎮,才是了解中國改革進程的絕佳標本。在那些被遮蔽的小人物身上,也許更能體現當代中國之巨變。
春節返疆,從東莞回到哈密時,作者發現父母新遷的小區也名為“東莞小區”。從“此東莞”到“彼東莞”,5000公里挪移,好像從起點又回到了終點,這是怎樣的隱喻!一路上,從飛機到火車,從中產階級的爭執到虛偽愛國者的漫談、普通人的謙遜與良善,一幅當代中國各階層的寫意圖,活生生呈現出來。
讀《漂流在街道》,光有欣賞美文的優雅是不夠的,還得準備一副堅強的神經,不然會大受刺激。文章從一只老鼠在南方街道上被輾死的極度形容開始,至最后,一個神經錯亂者開寶馬車制造了血肉橫飛的大案,始終不離“街道”。時而新疆,時而南方小鎮,閃回交錯。作者抓住“街道”這個人們熟視無睹的意象,視之為日常生活的載體、人性變幻的場域、生活與情感方式展露的平臺,最公共但也最個人的生存之象征——你固然無法推開人家的窗戶去窺密,卻可以在逛街的瞬間,獲取足夠的能量和信息。作者的捕獲能力無疑是驚人的,現場感和毫發畢現的無盡形容,處處在延長感覺、膨脹想象,使一條路活了起來。貫穿全篇的殘酷物語、血腥敘述,沒有精細的觀察是無法保證的。街道上并不都是鶯歌燕舞,還有血、欲望、死亡和混亂,在向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中,在資本的累積中,街道深處有新與舊交戰的慘景,只有正視它并且發現它,才能真正體悟中國之巨變。
《雙重生活》的獨特之處在于提供了一個此前從未被重視的觀察視角:主婦視角。作者不是從大處和高處發出宏觀論調,而是深刻地把握了“主婦”這個特定身份中的特定感覺,將自身經歷作為溝通南北的橋梁。本書非常個性化,但是卻沒有一點說教色彩,細節精準、思考尖銳,飽含豐富的人類經驗。這些經驗不都是發生在心靈上,還要發生在身體上,發生在作者和世界的物質關系上。通過這個獨特視角,讀者所看到的,是日常的、平實的、細部的嶺南。
作者貌似講述一個主婦的遷徙生活,實則講述了這個時代的寓言。出租屋的尷尬、公交車內的困惑、身處邊緣的絕望……每個身處大遷徙狀態中的中國人都曾經歷,但在丁燕這里,卻遭到了最仔細的拷問。在丁燕看來,世界上的大事,不僅僅是政治和經濟,還包括吃飯、穿衣、坐車、閑談、逛街……忽視了這些,就是忽視了生活的復雜性,生活豐滿的質地。當長期被忽視的日常生活像俘虜般被釋放出來后,世界陡然變了模樣:熟悉的變得陌生,無趣的變得有趣。
文學性的豐沛,是此書的另一大特點。閱讀此書,讀者會感到進入到一個語言的狂歡化場域,處處是酣暢淋漓的夸飾與形容。作者擅長精妙的細節刻畫,善于貼著人物寫,無論形容或描繪都有滋有味。書中每一篇文章都充滿情感的張力和開闊的知識幅度。這種藝術風格的形成,不僅與作者是詩人有關,還與她審慎的寫作姿態有關。面對毛茸茸的生活切片,丁燕似乎比一般人更有耐心進行深度透視。
丁燕的寫作是謹慎的,思考是深邃的,她似乎想要留給讀者一種記錄,暴風雨式的記錄;她講述了一個又一個場景和故事,并呈現出包含其中的內心危機、沉淀、轉變、精神的再生、獲得救贖后的欣慰……每當她沉迷于南方的當下,都會引起對北方的思索,這種聯想,絕不是簡單的對比現代與落后,更多時候恰恰相反:都市遍地粗暴,而蠻荒之地卻處處閃現文明。在丁燕看來,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和互補是必要和可能的,而交流是為了互相了解,求同存異,并非傾軋與取代。作者寫到沙漠之夜停車等待救援,聽到異族女子呼喊“胡大爺”時的震驚——“我知道,她是在召喚她信仰的真主。我的心突然被揪了起來,感覺一股熱流涌過。”一句節制的抒情,便將人和人之間雖語言不通但暖意猶存的真相深刻地呈現出來。
作者的可貴之處在于,她從不把自己從現場剝離開,在對他人進行質疑時也同時面對自己。在南方陽臺,當她聽到暴力詞語后,回憶起在新疆所遭遇的暴力事件。她為躲避暴力而來,而暴力卻無處不在。往深里探究,作者詰問起自己:是不是我也構成了別人的暴力?是不是我的暴力基因被點燃后,也會如此瘋狂?當作者帶著她個人的前史、她的心、她的理解、角度和修辭在寫作中力圖捕捉和確定事實時,她坦誠地自我暴露,把她個人的有限性亮了出來,從而建立起一種真正的“真實”。
改革開放30年,中國之巨變,就是中心從農村向城市轉移,城市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獲得了覆蓋性的宰制地位;然而,城市生活卻讓國人疲憊和焦慮,渴望從文學作品中獲得某種緩解和共鳴,并從中認識自我和世界。丁燕在南北對峙中撐開空間,讓不同質的文化共居一體,引發深思,既有生存的勇氣,又有靈魂的悸動,還有為捍衛尊嚴和價值的抗爭,絕非一般紀實散文可比。可以說,這本書所挾帶的信息之豐富、經驗之雜多,都不愧為一份現實中國的人心、人情、生態、環境、物流、氣候的最佳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