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留在我記憶中的印象,始終是一扇高大而緊關的門,威嚴多于安全。
記得當時我們全家還住在遼寧本溪。父親1955年在中國作家協會被打成“反黨分子”后,從北京下放到這里。那時在本溪市委工作的一位領導是他在延安時期的老戰友。老戰友在生活和工作上都給予父親超出友情的關照。雖然父親受到了行政降5級和開除黨籍的處分,但住房還是享有與當地市級領導一樣的待遇。記得,那是一座日式的二層小樓,院子很大,有前后兩院,每到夏天我們全家晚飯后都會在葡萄架下乘涼,享用父親的勞動成果——葡萄。雖然政治上受到無情的打擊,但生活中卻有朋友的厚愛和家庭的溫暖,這多少對父親起到了撫平傷痛的作用。
1966年夏天,我剛剛上小學,一天中午放學回家,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看到的景象讓我一生難忘。我家被數百人圍得水泄不通,男聲女聲的叫喊聲震耳欲聾。我擠過人群,從后門才得以進去。推門看到的是一片昏暗,所有的門、窗都被標語和報紙遮擋,除看到了保姆,父母兄妹均未見到。從保姆驚恐的眼神中,我感到了恐懼和緊張,焦急不安使我一時說不出話,保姆把我拉到前門,從門的縫隙中看到了父親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母親站在他的身旁。父親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頭上戴著用報紙糊的高帽,人群中那一張張憤怒而扭曲的面孔和鼎沸的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讓人不寒而栗。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側影中父親那高高仰起的頭。這瞬間記憶的烙印,清晰并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無論日后我碰到什么樣的痛苦和困難,我都會想起那天看到的父親。
可以說,我對父親的關注和了解,就源于那一刻。再往后,特別是我參加工作后,才對他有更多的了解。知道了他出生在哈爾濱阿城的一個滿族家庭。我的曾祖父帶著祖父一家在辛亥革命后,離開了山東青州滿清部隊,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從山東徒步走回他們的祖籍阿城。由于當時的民族矛盾,曾祖父一家隱姓埋名(至今我都不知道我們家族的老姓),全家靠祖父賣苦力養家糊口。父親是曾祖父一家回到哈爾濱第二年出生的,又是男孩(父親有三個姐姐),這對當時父親他們全家,不能不說是黑暗中見熒光,苦難中見燈塔的大事情。父親是他們全家人的全部希望。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日后父親倍受祖父母的寵愛。作為滿族人的文化傳統,祖父一生酷愛武術和民間故事。雖然當時生活艱難,全家人的生存擔子壓在祖父一個人身上,但祖父一有閑暇時間就給父親講一些民間傳說和故事。可以說,父親的人生觀和文學興趣是受祖父影響的。
另一位對他的文學創作和人生觀形成并產生重要影響的,是他在哈爾濱中東鐵路蘇聯子弟第十一中學讀書時的班主任——蘇聯進步女教師周云謝克列娃。父親晚年對我說過,最初對文學的喜愛是受他父親的影響,包括做一個正直的人。革命文學和革命人生觀是受到蘇聯女教師周云謝克列娃的影響。在蘇聯子弟中學期間的一位朝鮮族同學果里成了他日后的代表作、也是他的第一部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的主人公。在蘇聯子弟中學的經歷,是父親人生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是改變他人生命運的分水嶺。后來,他以女教師周云謝克列娃為原型,創作了小說《我的女教師》,以示懷念和感謝。
1979年春天,22年的噩夢終于過去,父親被落實政策得以平反,全家返回北京,惟一缺憾的是大哥因已工作,留在了本溪。后來每每說起這件事情,父親母親都會岔過去。母親說過,1957年離開北京時是帶著你大哥去的本溪,如今回來卻把他一人留在了那里……在回到北京后的10年中,寫作是父親生活的全部內容。他從不參加社會活動,惟一參加的就是老作家支部的民主生活會。讓父親最感欣慰的是,過去了那么多年,無論發生什么情況,他都沒有中斷寫作,拿起筆來還能寫小說,這是他常常引以為傲的。父親常說,一個號稱作家的人怎么能不寫作呢?寫作是作家一生的事業,也需要才情,堅持一輩子也未必能做一個好作家,能傳世的作品少之又少啊,所以說當作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現在作家那么多,有幾個是真正寫作的?寫了幾篇東西,就能吃一輩子作家飯。名氣都很大,但你不知道他寫了什么作品。還有要當官的,當了官還說自己是作家……當時有領導想請父親復出,擔當一些與文化或文藝相關的領導工作,他都以寫作的理由謝絕了。惟一破例的是丁玲請他一起編《中國》雜志,他表示同意。《中國》創刊時,我也在另一家雜志做了文學編輯,我現在還清晰記得父親對我說的,編輯就是編輯,好編輯是要會發現有潛質的作家,培養新人。當編輯能創作更好,不創作也不能說人家不好,畢竟編輯與作家是兩個工種……1985年以后,父親以極大的熱情回到《毛澤東的故事》的創作上去了。再也沒做其他事情。《毛澤東的故事》的創作想法,是父親1958年下放到本溪后,開始并寫出了幾十篇。但可惜的是“文革”抄家時被損毀。創作《毛澤東的故事》幾十年來,這一直是他的心結,父親說過,要用藝術手法來展現毛澤東真實的形象,否定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被神化的形象,還原一個偉人的真實。令父親和我們全家欣慰的是,他在最后的生命中,完成了心中的目標——《毛澤東的故事》《中國話本書目》及幾十篇反映現實社會生活的中短篇小說。
2013年9月是父親百年誕辰,也是24年的離別之痛,每每想起祖輩們艱辛跋涉在回家之路,想起命運無常卻無悔,想起歲月寒風吹變父母親青春的面龐,想起那代人……他們內心都是簡單的,單純的,純潔的。他們把理想放在生命之上,經過風雨的洗禮,最終回到了起點,回到了內心的平靜、真誠、無私的本質。這就是父母和那一代人的幸福吧。正像詩人濟慈的墓志銘——這里躺著一個人,他把名字寫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