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讀王立春新出的兒童詩集《貪吃的月光》,心中一陣驚喜。家中藏有她的兩本詩集《騎扁馬的扁人》和《寫給老菜園子的信》,兩本都有特色,都很喜歡,但似乎都沒法和眼前這本比。我覺得,在這本詩集中,作者致力于一種新的嘗試,作品的題材和寫法顯得更為齊整。它們不再押韻,句子長長短短,似乎不注重于朗朗地念,而更偏重于繪聲繪色地講,當然節奏感還是很強,整體的精練和內在的韻律感還是有的。在題材上,幾乎全是寫兒童眼中的事物,有具體的路燈、小路、房子、籬笆、風箏,也有相對抽象的睡眠、夜、夢、季節,更有孩子們所熟悉的無限多樣的動物、植物……而所有的詩味,幾乎都集中在兒童的想象力上——想象之奇、之妙、之意外、之精準、之余味不盡,成了這些童詩的審美價值的真正依托。
在中國兒童文學史上,成功的兒童詩不外乎兩種:一種是以童趣見長的,柯巖、任溶溶、魯兵等都屬此類,它們突出童趣之真,因而較為寫實,臺灣的林煥彰也屬此類;另一種以抒情見長,袁鷹、金波、王宜振、蕭萍等屬這一類,柯巖也寫過不少抒情詩,過去還曾時興過篇幅較長的朗誦詩,后來不再時興。在兒童詩中,強調意境,如《春江花月夜》似的詩美的作品歷來很少,這可能和兒童喜動不喜靜有關。但也不是沒有,比如郭風先生的《蝴蝶·豌豆花》——
一只蝴蝶從竹籬外飛進來,
豌豆花問蝴蝶道:
“你是一朵飛起來的花嗎?”
這則短章贏得了詩論家謝冕先生的熱烈贊揚:“他出奇不意地捕捉了孩子的閃光的想象。這在孩子,是天真的發問;在大人,卻是妙不可言的神來之筆。”(《北京書簡》,1979年)這當然是意境深幽的好詩,它有一種合成美。謝冕的評語很有意思,它分成前后兩句,揭出了這種合成美的兩種走向:往前走,是“孩子的天真”,也就是兒童想象力的發揮;往后走,也就是成人所喜愛的意境了。王立春這本新詩集,延續了郭風先生的這種在中國童詩中并不多見的美的傳統,她是“往前走”的,也就是往兒童想象力的發揮上去探尋和努力,從而開拓出了一片寬廣美妙的詩天地。
二
在這本詩集中,有不少作品是一眼就能看出好來的,它們不給評論造成太多困難。比如,那首寫蚯蚓的《土地佬》,說它在農忙的時候不去花圃,不去魚塘,因為沒有什么比干農活能讓它“渾身的筋骨更舒坦”,它在鏟地的時候“折斷了肋條”,自己接骨,夜里,“鉆進暖暖的被窩/鋪著土地/蓋著土地/它夢見了莊稼/夢見自己變成了/莊稼一條細長的根須”。這里既有想象,又有積極勞動的精神,即使過去秉持“教育兒童的文學”的評論家,也能對之說上一大通的好。另一些詩,像《花兒一歲》,稍稍復雜些:
花兒嘟著鮮鮮的小嘴/花兒一歲了//花兒直著穩穩的小腰/花兒一歲了//花兒伸著細長的小腿/花兒一歲了//推開了葉子/松開了藤蔓//吐出了香氣/花兒花兒一歲了//全世界的花兒都開了/全世界的花兒都一歲了//美麗的花兒啊 一歲/就是一輩子啊
這是一首優美的童詩,清淺,有味,節奏上的重復和推進很適合低齡兒童的接受;而且,詩人自己的人生體驗也藏在詩里,兒童和成人都能從中獲得美感——這頗近于臺灣畫家幾米的作品。這種又美、又合于童心、又有對生命的珍惜的詩,應是詩評家所喜歡并能把握的。
還有些詩更復雜一點,像《春雨乳牙》,其中的兒童想象力大大發揮出來了:
春雨剛長出乳牙/就在夜里來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嘗了一遍//嘗嘗房檐瓦/舔舔窗上玻璃/咬墻皮 蹭了一鼻子灰/吃石頭出了一身汗/……/吸溜吸溜/青枝條被春雨吮出了一排嫩牙/……/大口大口啃青草時/草地被春雨流出的口水/弄濕了/一大片/又一大片
讀這樣的詩,我們開始接近這本詩集中最有特色的部分,詩人把春雨比作啃東西人的牙口,見什么啃什么,而春雨淋濕的地方,都激起了童心的有趣的猜想。這很好玩,可是,它的意義在哪里呢?還好,春雨是積極的,春天意味著希望,所以,它所帶來的美,仍能讓我們接受。
還有一種詩,像《云朵被風箏釣走》,評起來有點困難,但還不太難。它把風箏想象成魚鉤,在天上飄來飄去,它是在釣天上的云,所以最后一段寫道:
低垂的云朵啊
別傻傻地靠近風箏啊
真的被風箏釣下來
哪怕一小朵
也讓人笑話呀
這是想象力和童趣的結合,體現了孩子對這種想象的信以為真,越看越擔心,那為傻傻的云操心的拳拳之心,讓人讀得心軟。這種幽微的童心,這拳拳之心,畢竟是一份好心,是人類同情心的童稚版,所以,這也還是評論家和家長們所不難接受的。
三
一本詩人的新作,如一點不讓評論者為難,只能說明其中缺乏新意,沒有新的探險,從內容到形式多為老生常談。王立春不是這樣,上面所說的,僅僅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尤其是那些最能體現此書特色的部分,其實是很難評說的。比如,這首《睡袍》:
瘦知了穿瘦睡袍/胖知了穿胖睡袍/前襟的斜紋都一樣淺/后背的圓點都一樣深/就是睡著了/衣領 硌疼脖子/知了也不像白天那樣喊叫//蝴蝶媽媽為了認出/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把睡袍染成不同的顏色/藍蝴蝶的睡袍是藍色的/紅蝴蝶的睡袍是紅色的/一上花朵軟床/媽媽卻找不到孩子了/藍蝴蝶睡在藍花上/紅蝴蝶睡在紅花上//穿套頭衫的瓢蟲/總是把領口系緊/睡熟時 扣子開了也不知道/頭發散了也不知道/有的瓢蟲/睡相真嚇人/伸腳蹬腿 四仰八叉/簡直像死了一樣
這首詩寫了三種小動物,但都從它們的形態、顏色和睡相入手,以兒童的擬人的眼光,想象它們著裝的模樣。只要觀察過這些動物,誰都能悠然地感覺到詩句的妙處,孩子當然也不例外,他們也許會因為這些描寫和自己感覺的不謀而合暗暗竊喜呢。詩的口吻也特別好,第一二段還是媽媽的口吻,到第三段,完全是三四歲的小兒聲口了,它從思維方式到語言形式全是兒童化的。但詩評家面臨了一個難題:這樣的詩,有什么意思嗎?有些家長也會起疑:讓孩子讀這樣的東西,是不是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其實這還不是最麻煩的,這本詩集的第一首《蛐蛐風》,也許更麻煩:
夏天的夜里/風從來不敢叫//傍晚/蛐蛐們在地上跳來跳去/到處抓風/就是不露痕跡的小風/被蛐蛐發現了/也會跳過去一把薅住/風的胳膊都被捆上了/風的嘴都被堵上了/膽敢反抗的風/被蛐蛐 揍得扁扁的/扔到樹上 或是/塞到了草根下/(有時你能看到樹葉輕輕搖/那是風在扭動/草尖偶爾動一下/那是風在掙扎)//天黑了/再也找不到一絲風/蛐蛐們把自己裝成風/在草叢里扯著嗓子/一縷一縷/大聲叫
讀著這樣的詩,忍不住要為作者叫好。這簡直就是兒童們在緊張地訴說自己發現的秘密啊,那么神秘,那么可怕,卻又是那么好玩,令人興奮。一切都是形象的、真切的、“可信”的,最后那蛐蛐的叫聲,雖不與風聲形似,卻有一種神似,其中有成人和孩子都能抓住的“通感”在。可是,不免會有詩評家和家長在這樣的作品前卻步,很快收斂起自己讀詩時涌起的快樂和興奮,轉而自疑:這算不算好作品?這該不該給孩子讀?這是說的打架呀,這里有暴力呀,這些蛐蛐多像壞孩子啊,讀這樣的作品會不會把孩子教壞?當然,更不用說,在這樣的詩里,根本找不到積極的思想意義。
其實,這仍然不是最麻煩的,這本書中,還有《愛打架的樹》《地里的小痞子》《鄉村老鳥》等詩,更難作出評價。這些詩,有的從孩子的角度想象兩棵樹,“下大雨的時候/這棵樹會揪住那棵樹的頭發/那棵樹會擰住這棵樹的胳膊/連踢帶打/有時你能看見閃電般的大耳光”;暴雨過后,打敗的樹骨折了,倒在地上……而到了冬天,河兩岸的樹不再打架,但,“掐著腰/腳趾和腳趾伸到河底/暗暗拗勁”,寒風中,“黑著臉的他們/卻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有的是寫“胡作非為的蝲蝲蛄”趁著夜色啃莊稼,“咔嚓咯吱吧噠吧/咔嚓——咯吱——吧噠吧/所有的睡眠都皺緊了眉頭/所有的夢都欠起了身子”,但沒有人出面阻止,癩蛤蟆枕著胳膊裝睡,不想去惹那些“地里的小痞子”。還有的,是寫鄉村老鳥看見外鄉人,哼起了粗俗的小調,說起一串串下流話,外鄉人不懂,還向鳥兒拋飛吻,鄉里人捂著嘴,看著外鄉人笑。這種生辣粗放的情調,有一種特殊的生活氣息,在民間的老童謠里常可看到,但在新詩里,而且是專為兒童寫的詩里,卻是久違了。這里確實沒什么“教育意義”,所有那些想象、比喻,雖說奇妙有趣、充滿智慧、能引發兒童的快樂,但創作是不是可以止于此?不往深處發掘,不往高處拔,不給它添些積極的、溫馨的、甜美的情調,不最后落到什么好的意思上,真的可以嗎?——這樣的作品里,也有美嗎?
這是批評難題,也是美學難題。
四
1924年9月,周作人寫過一篇題為《科學小說》的文章,文中引用了英國心理學家藹理斯的三段話。放在兒童文學理論中,這三段話可說是綱領性的。其大意是:一、如兒童需要想象時讀不到童話,這方面的精神生長將永久停頓;二、因為需要,兒童在讀不到童話時會自己創造童話,但大抵造得很壞;三、隨著少年的成長必將反對兒時的故事,所以荒唐的童話無害,而硬塞給他們的“科學小說”也不會有什么用處(見《周作人論兒童文學》第217-220頁,海豚出版社2012年出版)。據我理解,這里所說的“兒童需要想象時”,主要指2歲至6歲的學前階段,到邏輯思維能力(亦即皮亞杰所說的“計算能力”)迅速增進時,這一階段就永遠地過去了。三段話里的第一段不難理解。第二段則可從我們身邊的許多孩子中找到例證,三四歲的孩子易被大人斥為“老愛吹牛”,這時他們最喜歡編故事,真假難辨,他們自己也分不清真假,其實也就是在“造童話”了——這正是他們渴望想象類作品的一種表現。至于第三段,最近正好出現了有力的證明,加拿大科學家弗蘭克蘭經長期研究發現:神經元發育使幼兒健忘,即四五歲前,大腦內的海馬狀突起處于高度變化狀態,因此無法穩定地儲存信息;新神經細胞的形成,也會對記憶造成破壞(據英國廣播公司網站2013年5月25日報道,見5月28日《參考消息》)。這很像兒童的換牙、變聲,幼兒期的許多東西到他們邏輯能力生成時都將換掉,但幼年的經歷并不是沒有價值的,過去聽過、讀過的作品內容會遺忘,而那時形成的兒童的想象力,與想象力有關的審美習慣等,都將作為一種思維結構或形式,保留到他們成年后——這也就是第一段話中所說的“這方面的精神生長”。所以周作人認為,在這一階段,硬灌給他們一些理性的、“科學”的東西,其實也沒有用,他們接受不了,并且同樣要忘,這反倒影響了他們痛快地接受那些充滿想象的“荒唐的童話”。
這里有一點需要討論,即如何看待兒童以及兒童文學中的“惡作劇”。民間童謠中有大量惡作劇的內容,孩子們很喜歡看別人倒霉,一首歌謠唱到后來,不是猴子“燒了鼻子眉毛”,就是老鼠“咕嚕咕嚕滾下來”,他們就喜歡這么鬧。而到了新詩中,一切變得和諧友愛了,詩反而不好看了,這該怎么解釋?我以為,這種惡作劇,在兒童是一種天性,并不是他們“性本惡”,而是出于游戲的本性。在他們眼中,所有的倒霉,都只是一種游戲,包括安徒生《打火匣》中誰誰“把老太婆殺了”,在他們看來也是游戲。孩子沒有暴力體驗,更沒有施暴的本能,他們只是愛那大起大落的游戲罷了。這和對大孩子渲染暴力,不是一回事,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對于低幼文學中的這一類內容,大可不必過于防范和警覺。今天的童話沒有原始民間童話狂野好看,正與現代人常愛用成人思維對待低幼兒童有關。
用這樣的眼光看王立春的這本詩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這就是一本想象的詩,這就是讓兒童沉浸在童話般的想象中的詩集,這就是所謂“有意味的沒有意思”,想象是它的特色,也是它的目的,不需要再有拔高,讓兒童喜愛這想象的游戲,它已功莫大焉。而其中那些打架、使壞、惡作劇,正可以游戲視之。那樣的年齡,正需要那樣的作品,過去這類作品太少,現在有一位詩人開了個好頭,我們正應為之歡呼!
當兒童在讀到詩中的想象時,當這種想象與他的思維暗合,當他竊喜或狂喜時,這種快樂的心理,對他來說,也就是美感。兒童的審美有自己的特征,這正是作家的創作給今天的美學研究提出的新課題。
末了再補充幾點。一是有些詩因題材相對抽象,對兒童來說,閱讀會有一定困難,比如談冬天這個季節,總不如談雪和風更接近兒童。二是有些詩句復雜了些(還有些地方性名詞似可加尾注),如都能像《睡袍》那樣處處透出小兒聲口,作為童詩,就會更美、更妙。三是此書插圖極好,是充滿童趣的畫,同時也是一流的畫,我想它們一定是手繪的,不是現在流行的電腦作畫(這老讓我想到軟飲料),這樣的畫才配得上這些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