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在大學時代喜歡上了短篇小說,但大學中文系沒有給學生系統講授過短篇小說的鑒賞知識,更沒有為學生培養更準確、更全面的鑒賞能力。直到今天,中國的大學校園和文學寫作課也沒有短篇小說鑒賞的系統知識譜系。作家和讀者,是種子和土壤的關系;土壤素養弱,作家自然弱。納博科夫由此斷言:“有什么樣的讀者,就會有什么樣的作家。”
我在1994年出版過3本長篇小說,之后忙于生計,擱筆15年;再次拿起筆的時候,我已經步入40歲。40歲開始寫短篇小說,是想修補過去的人生缺憾——本想去修補生活的缺憾,寫作卻又帶來更多的文學困惑和思考:世界現代短篇小說和19世紀、20世紀的短篇小說區別在何處?中國21世紀的短篇小說和20世紀的短篇小說在何處連接,又將如何分野?現代短篇小說到底應該怎樣寫?數字閱讀時代,短篇小說存在和發展的空間在何處?短篇小說如何運用網絡科技傳遞給讀者和世界?
作為人類重要的寫作文體,短篇小說本身的學術概念似乎已成定論。但是,短篇小說最基本的寫作特征是什么呢?圍繞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長時間,但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完全想清楚。我曾經嘗試回答自己的迷惑,這樣可以多少消解思考未果的些許遺憾——短篇小說最基本的寫作特征在我心里是這樣的:一個用500字說清楚的故事,可以用5000字、1萬字甚至2萬字重新描述,這是短篇小說需要做的;一個用10萬字甚至20萬字描述的故事,可以用5000字、1萬字甚至2萬字重新描述,這也是短篇小說需要做的。兩個“需要”,在提醒我短篇小說本身的基因所具有的超能量。
這幾年,通過努力和朋友們的支持,我寫了50多萬字的短篇小說,出版了4本短篇小說集,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十月》《山花》發表過作品,《新華文摘》和《小說月報》分別選載過《魯迅的胡子》和《中國鯉》。我沒在文學期刊上過多發表作品,不是對文學期刊不重視,因為我本人更喜歡封閉式寫作。大家都知道,現在的作家出版短篇小說集,依照行規會先在文學期刊上發表一遍,選刊選載幾篇,然后結集出版。我想用短篇小說集的方式直接面對讀者。
寫完之后有遺憾,也有點滴感悟。我深深感受到,傳統文學的營養取之不盡,文學的傳統會在時間的記憶里選擇作家和作品。同時,通過閱讀和觸碰世界,我相信寫作視野決定著寫作者的整體寫作格局。傳統和視野,山和水,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水繞山流,仁者為大,而仁就是誠懇、善意和寬闊的心。
故事創意+語感+敘事節奏+閱讀后的想象空間。我個人相信并遵循這樣的短篇小說寫作發生學。現實之上的現實如何實現?寫作不是模擬生活,寫作是再造生活,再造一個現實,虛化卻可感知的現實。可是憑什么才能再造一個現實?我認為故事創意是關鍵。一些專業批評家已經撰文指出,我們現在的短篇小說作品絕大多數都在模擬現實生活,其寫作結果就是作家和作品的同質化,作家的風格是模糊的,極端地說就是沒有風格。
有了創意,作品才有可能閃亮;只有創意,呈現能力不夠,創意又會一閃即滅。相對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激發寫作者探問無限敘事可能性的藝術,短篇小說在極大地考量檢驗寫作者的構想能力、創造能力和文字駕馭能力。短篇小說能讓寫作者發現自己的才能,也讓寫作者時常陷入茫然、無能為力、想象力幾近衰竭的境地。
世界短篇小說大師告訴我們,短篇小說是在大家熟悉的習以為常的生活里發現有可能閃光的角落,或者說發現角落里的灰塵,可能發光的灰塵。寫作者要在熟悉里抓取陌生感(故事創意的獨特化),而讀者想在陌生的作品里讀出熟悉感(心靈的碰撞)。
概念可以輕松領悟,操起刀卻是如此難。語感+敘事節奏+閱讀后的想象空間,一個寫作者的綜合能力考量。而個人趣味決定個人語感,趣味養人,又能傷人。文如其人,其人其文,真是千真萬確。關于敘事節奏和閱讀后的想象空間,專業人士早有解釋,需要寫作者個人去體悟。
對寫作者而言,這是構思和寫作的好時代,因為中國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現實。越寫越覺得短篇小說難寫,可是沒有辦法,只能迎難而上。我不是天生的作家,我要靠后天的訓練和勤奮完成寫作。我不知道我能創造出什么樣的文學世界,但到今天,我還有心、有力追尋虛空的文學世界已是幸運。筆記本積累了多年的素材記錄提醒我:這個時代,寫出幾篇、十幾篇被人稱道、贊揚的短篇小說已經不算什么,沒什么了不起,寫出盡可能復雜、豐富的現實世界,描繪出更多人物的困惑內心和疼痛命運,才是最難、最重要的。我希望自己能夠用中年的心、男人的心、女人的心、青少年的心、兒童的心寫出不同風格的中國人的故事和命運。(蔣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