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山里紅（鐘正林）

　　一

　　“我要摘一朵寄給他，雖沒有什么珍貴的禮物送上。但我一定要把第一朵盛開的山里紅送給他——代表災區人民！”

　　2016年4月16日天剛亮，林怡站在綿竹鹿堂山千畝玫瑰園，手里捧著采擷的玫瑰枝對母親陳久艷說，她要用特快把這枝承載著光明和深愛的山里紅 寄給遠在江蘇常熟的潘紅叔叔，盡管母親一再糾正她說，這是玫瑰，張嘉慧阿姨說的大馬士革玫瑰。但她喜歡說是山里紅，并嬌嗔地說潘紅叔叔也稱山里紅呢！

　　潘紅是誰？2008年至2010年江蘇常熟援建大地震極重災區綿竹土門鎮的指揮長。張嘉慧阿姨呢？她是綿竹的本土作家，來采訪江蘇援建者結對子幫扶特困戶時認識的。

　　當年，也就是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之前吧，命運總是與林怡一家過不去，先是哥哥出車禍去了，接著大地震又奪去了父親的生命，房屋 倒塌，田園毀損，留下母女倆相依為命。然而，援建者的出現就如一道亮光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那是2008年8月，村里來了常熟援建者，當看到被災難折磨得面 容蒼老、精神恍惚的陳久艷和目光呆滯的小林怡時，一身陽剛的潘紅帶頭摸出600元錢，同行的援建者也紛紛解囊，6000元錢塞進了陳久艷和林怡的手里。

　　“誰說沒有親人，黨就是你們的親人，祖國就是你們的親人。從今天起，我們常熟援建者就是你們的親人。”潘紅說：“房子沒有了我們修，學校沒有了我們建，田野毀了我們讓廢墟變桑田。”

　　母女倆的熱淚啪嗒啪嗒流下來。林怡倒塌的家10天后就修起來了，連裝修粉刷都是常熟援建者一手打理。搬家時，林怡抱不動院子里的一棵盆景，潘紅 上來幫忙，問是什么花，這么不愿舍棄？林怡唉地嘆了口氣說，是山里紅，哥哥生前悉心照料的，一個幼兒教師送他的，可惜他們都不在了。潘紅陷入了沉思，那位 女教師的感人事跡無人不曉。

　　女教師名叫王海燕，是綿竹金花鎮小學的幼兒教師，2008年還未滿19歲。災難來臨的那一刻，王海燕正在領著10多個兒童跳天鵝舞，為即將到來 的六一節登臺表演排練少兒節目。房屋吱嘎，山搖地動。她來不及細想，面對不知所措的天真孩子，她張開雙臂以母性的本能，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護住了課桌。她 也只能如此，轟然倒塌的教室容不得她多想。課桌下是嚇呆了的三個孩子。王海燕用她的生命完成了柴可夫斯基的天鵝舞曲的壯美造型，她的青春永遠定格為一個音 符……當奔赴災區的解放軍官兵沖進教室，撬開磚頭瓦礫和預制板，看到一個穿著雪白衣裙的少女用浸血的胸脯緊緊地護佑著課桌下的三個孩子時，他們莊重佇立， 向這位幼兒教師行了一個崇高的軍禮！

　　那天，潘紅聽到這里已淚流滿面，后來他問過王海燕的同事，王老師生前最喜歡什么？一位男老師說，喜歡花，最喜歡山里紅，就是電影《閃閃的紅星》里面的映山紅，又叫山丹丹、羊角花，學名叫杜鵑，但我們綿竹人喜歡把山里開紅花的都稱為山里紅。潘紅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2009年的5月12日，大地震一周年祭。王海燕的父母發現，王海燕的墳頭上多了一束花，那是一束火紅的山里紅。聽人們說，是江蘇援建者獻上的。

　　潘紅和其他援建者只用了兩年時間，就把土門中學和衛生院建成了連聯合國衛生組織都點贊的江蘇園林建筑和先進防病疾控醫院，還登上了著名的《世界 建筑》雜志，受到中央電視臺和亞洲衛視的報道。援建任務再重，潘紅都沒有忘記自己和指揮部援建者對于林怡母女的承諾，已進入綿竹南軒中學讀高中的林怡無時 無刻不受到他們的關懷。2010年12月9日，潘紅親自送來的復習資料和復讀機，讓英語欠佳的她大有長進，2013年她考上了重慶一所大學。盡管援建指揮 部早已解散，但是他們的承諾卻在延續。一直到2015年9月，林怡進入大三，還收到了常熟援建者的匯款。這已是他們捐助的第7個年頭。這份愛心接力自己該 怎樣來報答呢？每當自己在書信中表達這份不安時，潘紅總是說，你今天能夠在大學學習并取得這樣好的成績，就是在用最好的方式報答我們了。

　　二

　　站在熹微的晨光中，望著手中這枝青梗支挺著的山里紅。林怡和母親商量，怎樣用保鮮的方式送過去呢？母親為此事犯愁，林怡也咨詢過快遞公司，鮮花 和酒類等都屬易碎品，一般的快遞公司不接收，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愿意接單，要抽真空，放置冰塊，加上保鮮盒子等，整個費用要300來塊。這遠遠超出了母女倆 的想象。300塊意味著母親陳久艷在菜田里辛苦的勞作，意味著林怡在大學里10天的生活費。咋辦呢？她給張阿姨發了微信，張阿姨說300塊不貴，鮮花你準 備好，9點鐘我們在土門中學會合，快遞算我的，其他你別管了。

　　這怎么好意思呢！林怡想自己不能讓張阿姨給錢，她在報紙雜志上寫了那么多援建者幫助自己和母親的文章，還從沒有感謝過人家呢！

　　走在綴滿青枝綠葉的鄉村路上，這條圍繞綿竹沿山生態農業觀光園的旅游路也是江蘇援建的。當年，在大地震中垮塌的鄉村路已經成為廢墟，江蘇援建者 把土門鎮等沿山的基礎設施建設納入了規劃，并按照歐美的鄉村旅游標準不斷精心修改，一條美麗的公路在山灣延伸。尊重山灣景點，甚至一棵大皂莢樹都原地保 護；尊重地域文化，包括一座座廟宇和石碑；尊重自然風貌，逢山開路遇水造橋。這條美麗的公路就把三箭水、三溪寺、李冰陵、鹿堂霧嵐、梅林水庫、趙坡茶山、 章山古瀑口等人文和自然美景珍珠般串連了起來。這邊風景獨好，在川西平原災后重建觀光旅游中與汶川水磨溝一起成為了世界矚目的中國災后重建名片。綿竹沿山 的土門、廣濟、金花、九龍、遵道、武都、漢旺，成為了這路上的明珠。

　　潘叔叔和援建者就是從這條路上坐著大客車離開土門告別災區的。林怡記得那天是2010年10月19日，星期二，她在南軒中學上課，不遠的體育館 鑼鼓喧天。她真想奔出教室去為潘叔叔送行，可是母親說潘叔叔很忙，市縣鎮有那么多干部群眾都要與他們告別，我們就不去麻煩了。潘叔叔說了，還要來，12月 就來。12月的一天當真就來了，是來送公證手續，把援建時用過的兩輛客車留給土門鎮政府，也同時來看看鹿堂村沿山試種的玫瑰。她當時那個高興啊！拉著潘叔 叔的手就不想松開。

　　潘叔叔告訴她，你給我講的王海燕的故事我記住了，她生前喜歡山里紅，我們就在沿山的山坡種上漫山遍野的紅玫瑰吧！你們綿竹人把紅顏色的花都稱為 山里紅，我們也就把遠嫁到這里安家落戶的大馬士紅玫瑰叫山里紅吧！王海燕地下有知，看著這漫山遍野的山里紅陪伴她，也許不再感到孤單。

　　那年潘紅告訴他們，他已經把王海燕的故事和災區人民，包括林怡一家的故事向上級匯報并通過多種渠道傳達給了多地的同行。北京一家房地產公司的玫 瑰產業做得很好，很快就打定到這里種植玫瑰的念頭。就在潘紅說后不久，2009年的春天，北京銀谷集團的董事長王文軍帶領一行人首先在鹿堂村試種了800 畝，試種成功后，2010年擴到1500畝，并與綿竹市成功簽約，修建賓館、療養所，打造鹿堂山溫泉度假村。大馬士革玫瑰精油提煉出口的同時，玫瑰鮮花餅 系列當年上市，與云南鮮花餅在全國各大商場“平分春色”。玫瑰谷至今已上萬畝，號稱“中國玫瑰谷”，由鹿堂村輻射到廣濟、遵道等鄉鎮。而當地人還是喜歡叫 山里紅。

　　潘叔叔說，玫瑰花的顏色與山里紅雖不是很像。但是，春天盛開的花紅了漫山遍野、溝溝坎坎，就是又好看又實在的山里紅啊！好看是花盛開的那個壯 觀；實在是它既能提煉精油，釀造鮮花餅，還能供人們旅游觀光。這是江蘇援建者獻給跳天鵝舞的少女王海燕的禮物，也是為災區人民謀福祉的長遠實招。對于這些 花，林怡不愿叫它玫瑰花，也像潘紅一樣叫山里紅。

　　援建工程已結束了6年，但大愛無疆的心靈援建、與震區人民并肩奔小康的援建卻永遠沒有結束，或許才剛剛開始。6年來，以潘紅為首的早已解散的常 熟援建指揮部成員們每年的5月會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帶著常熟的黨政、金融、企業、慈善機構的人們，帶著江蘇人民的愛心奔赴土門鎮，走村串戶，慰問包括陳 久艷、林怡在內的30多戶貧困戶，僅2015年5月就發放了20余萬元現金和物資。而當地的作家張嘉慧、李炬、高洪珠等每年都會與林怡一家一起迎接遠方的 客人，與潘紅等援建者暢談結對子的地震遺孤、傷殘、單親家庭又有誰喜結了良緣，哪個遺孤又考上了新的院校，以及災區的新變化。

　　村民們喜不自禁，熱淚盈眶：“潘書記，你們又回來了。”“年年都記掛著我們這些窮親戚，你們是我們永遠的山里紅啊！”

　　而潘紅卻說：“應該的，親戚不走不親。我們來看看災區的變化，看看我們的第二故鄉。心里踏實！”“我們甘愿做一朵山里紅，永遠為災區人民謀福祉。”

　　三

　　自從到南軒中學讀高中，林怡回家的次數就少了。2013年考入重慶的大學，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了。可是她身在四季美如畫的大學校園還是覺得土門 好，家鄉好。是什么牽住了她？每當走在常熟援建的土門中學，走進前院后樓中間是荷花池的琴川園，她的心就不亂了，安穩了。是這些建筑，這方新生的鄉土—— 新生的母校情牽著自己呢！

　　土門中學是川西文化與江南文化融合的典范，亭、軒、橋、榭錯落有致，小橋流水，花木石各俱風韻。一走進去，就明顯地感覺到建筑格局烘托出的安 靜、親近。“琴川園”三個字，是拓清朝同治、光緒兩代皇帝的老師翁同龢的手跡；月形的文昌橋是從常熟運來的，旁邊水草碧綠，好看極了。這水草是常熟人從龍 門山里移栽過來的，他們說：“這草跟石頭接合在一起，石頭就會顯得柔和一些，不會那么生硬。”聽到這樣的說法，林怡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有位援建者在 林怡上高中時跟她開玩笑，你以后大學畢業到江蘇工作哈！嫁到江蘇來，我們經常來看你。林怡的臉一下紅了，紅得像鹿堂山腳下綻開的山里紅。

　　往校門上走時，張阿姨打來電話，說她已經與潘書記聯系上了。潘書記說，信息社會，用不著快遞，拍下鹿堂山盛開的第一朵玫瑰——不，山里紅，發個 微信給他就行了，發過來就行了。還說林怡的信連同去年寄的鮮花餅他都收到了，工作很忙，沒有及時回。下個月他與6年前的常熟援建者將如約再次來土門，來看 看援建的學校、衛生院、寺廟和地震中的孤兒、單親、傷殘鄉親，再走一走具有歐美田園風情的鹿堂山公路，到時就可以與林怡母女再次相見了。說不到一個月時間 了，很快的，千萬不要快遞了。到時一起去觀賞漫山的山里紅。

　　林怡心里又喜又愁。喜的是很快就要與常熟親人相見了，這是自己只顧著表達心意而沒有想到的；愁的是自己在大學里費思量想出的心意表達不怎么合對 方心意。看嘛！花都采摘下來了，還托母親找了村主任，村主任又找了玫瑰谷的管理人員才同意她去綴滿花骨朵的枝頭選，等了兩天早晨。川西山區春天來得遲，玫 瑰花——不，山里紅比南方開得遲。今天早晨終于在朝陽的一棵花枝上發現了羞澀的一點點紅，如錦鯉魚唇般紅了一點點。園工說，姑娘你運氣好啊！如果是快遞到 常熟，就不能等到開放，起了一點點骨朵是最好的，過幾天到達，那邊氣溫高，它就會很快開了。為了穩妥，園工連同花梗花葉的一棵花枝都用小刀切下來，說這樣 既不會損傷，又保管送到后花開，因為那朵唇紅的花梗上，還有幾顆星星般的小骨朵。可是，現在不能寄了，潘叔叔說不寄就肯定不能寄了，潘叔叔的話都是對的。 她笑了一下，趕緊給張阿姨打電話，說張阿姨你就別過來了，我聽潘叔叔的，花我已經采到了，我要把它保存好，照片我馬上發微信。

　　林怡回到家，就叫母親趕快給她準備剪刀、布條和鮮泥土。她去房后把哥哥珍愛的那盆山里紅端詳了又端詳。枝椏嫩綠，濕潤，用小刀一劃，樹液溢出。 她要用在大學里植物老師教給的盆景嫁接法，把這棵玫瑰枝上結骨朵的花梗分別切下，嫁接到山里紅的枝梗上。到下月，即使達不到預期中的效果，它也不會枯萎， 反而會吮吸著樹液重生，變得鮮活而豐盈。到時，她就會手捧不止一朵真正的山里紅獻給潘叔叔和常熟援建者了。這樣想著，她的眼前就仿佛躍動著紅綢般光潔的 火，還有那一位用青春和生命跳著天鵝舞的天使般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