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精靈（王杏芬）

　　太陽45度角照射這片林地時，打破靜謐的是飼養員拋撒花生的聲音。花生落在哪兒，金絲猴便奔到哪兒。金絲猴們的聲音尖細、柔嫩，像清脆的黃鸝鳥，明媚了整座山林。

　　幾個月模樣的小猴，在母親懷里撒歡。猴媽媽安靜地望著它，放縱它的調皮。小猴盯著旁邊的杉樹，冷不防就從母親懷里蹦到了剛夠上手的一棵幼杈，開 始了雜技演員般令人眼花繚亂的旋轉、騰挪、晃蕩，把綠色的樹葉弄得“噼啪”作響，把空氣攪得如水般充滿流動的活力。它那長長的黑灰色尾巴，就像仙人手中的 拂塵一樣，疾如閃電掃過樹干，掃過母猴的臉頰，又掃過森林中特有的秋天的暗香。猴媽媽不動聲色地坐著。她沒有“微笑”這一人類特有的表情。但它看不見的內 心，應該蕩漾開了幸福的漣漪。

　　落葉斑駁處，是陽光的炫目和燦爛。

　　這是金絲猴們的家——海拔2150米的神農架大龍潭研究基地。

　　為避免把細菌帶入猴區，在金絲猴科普館，我們被要求換上已徹底消毒、與叢林同色的迷彩服裝。給我們講解的廖師傅，約莫60歲左右。身穿舊夾克，頭發花白。一眼望去，與田間荷鋤而歸的老農無異。

　　他是神農架旅游投資集團的董事長。我誤認他是飼養員，一是他對金絲猴種群、習俗了如指掌，二是展示墻照片群里的一張舊照。舊照上的他比現在年 輕，懷里抱著一只因饑餓而奄奄一息的小金絲猴，老廖正端著一個奶瓶在喂它。青年老廖眉頭鎖著焦慮和心疼，眼里的光芒讓人想到“慈父”兩個字。

　　老廖的講述，讓我們知道了金絲猴是與熊貓齊名的國寶，是我國特有的珍稀靈長類動物。1985年，神農架自然保護區通過調查發現它們的數量是 501只，2005年第二次普查時，數量增至1282只。“馬上要開始第三次普查了，”老廖的神情明顯樂觀，“數量肯定是上升的。”

　　我明白他的歡欣。神農架地區不產金絲猴，這是最初被中美科考隊下的定論。科考隊里有位來自華東師范大學生物系的教授，叫劉民壯，他堅信神農架存 在金絲猴，因為他在大山深處的老鄉家親眼見過一張金絲猴皮。劉教授的堅持和不放棄的尋找，喚來了更多有志于探索真相的同道中人。

　　地球北緯30度左右，被史學家、地理學家奉為“神奇的緯度”。這一緯度附近，存在著世界上90%的古文明發源地、70%的古建筑遺跡以及許多奇 妙神秘、無法用科學做出解釋的自然現象。占地面積3253平方公里的神農架林區，正處在這一神奇的地理位置。林木森森，遮天蔽日；流泉飛瀑，宛若仙境。原 始的生態環境使這里享有“動植物避難所”的美譽。但是，處于生物鏈中的金絲猴明顯偏弱，由于寒冷、饑餓和人類活動范圍的不斷擴大，被迫退至海拔1600米 以上高山的金絲猴幾近滅絕。

　　與金絲猴的周旋并非想象中有趣。老廖告訴我們，金絲猴們善于爬樹、攀援。每次在野外，科考隊員們都得背上帳篷和糧食，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金絲 猴們孩子般靈活和淘氣，它們引領著他們，越過一座座山嶺，蹚過一趟趟山溪；在箭竹叢中穿梭，在杜鵑林里出沒。眼看近在咫尺，卻又倏忽不見蹤影。抬頭瞧一眼 樹梢的夕陽，卻又意外發現前方的懸崖頂上，金絲猴們早已聚在一起，朝他們抓耳撓腮“吱吱”叫喚。科考隊員們只好苦笑著就地扎營。被猴精靈屢屢戲弄的他們， 幾乎每天要爬幾十公里山路，每兩天要穿壞一雙鞋子。

　　即便條件艱苦，環境惡劣，仍然有人樂此不疲，并不惜冒著失去生命的風險。2005年5月2日傍晚，常年在神農架做向導的楊敬文，在一條5米多深 的山崖下發現一名中年女子，渾身是血，腿、胳膊都已摔斷。背著女子的老楊從荊棘叢生的海拔2400米高山下到1700米左右時，時間已過去將近8個小時， 壯實的老楊也差點虛脫。

　　被老楊撿回一條命的女子叫嚴康慧。1994年，嚴康慧還在德國。在德國美麗的洛伊特大學攻讀社會學將近4年。如果人生軌道直行，等待她的將是越來越優渥的經濟條件和越來越優越的社會地位。

　　同一時期，北京大學“金絲猴生態習性研究”課題組負責人任仁眉卻處于焦慮和擔憂之中。這位年過半百、進駐神農架野外已兩年的女學者即將退休，她 面臨后繼無人的窘境。無人愿意到這偏遠的深山老林來，她將眼睜睜看著自己付出了心血的神農架金絲猴科考項目令人遺憾地就此中斷。

　　任仁眉正是嚴康慧的老師。老師的召喚和對野外科考的熱愛，改變了嚴康慧的生活軌跡。

　　嚴康慧隨即中斷學業，舍棄了即將到手的學位，義無反顧踏上了回國的歸程。當她邁入神農架林區的那一瞬間，完全沒有料到這是一次與金絲猴終身相守的開端。

　　10多年的跟蹤考察，讓嚴康慧成了金絲猴們值得信賴的朋友。由原來的躲避到后來的近距離打量，可愛的動物精靈們的態度改變，讓她內心無比欣慰。 而2005年的那次受傷不過是她野外科考諸多意外中的一次。這些年來，在追尋、跟蹤金絲猴群的過程中遭遇野豬、黑熊等兇猛動物的襲擊以及險象環生的森林迷 路，到底有多少次，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在神農架莽莽大山，還有許多像嚴康慧一樣默默無聞、忍受孤獨寂寞、孜孜以求尋找科學真相的人。曾當過大龍潭野考站站長的胡振林，最初就是不為親 人、朋友所理解，獨自深入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考察金絲猴。有一次老胡從狼嘴里救下一只猴王，細心幫它清理、包扎傷口時，金絲猴們都感動得圍坐一堆，默默流 淚。最熟悉時，金絲猴們會坐到他的腿上嬉鬧。老胡彈秦琴時，秦琴聲連綿多久，猴群就會守多久。彈完了，猴們還戀戀不舍，不忍離去……

　　一年之后，老胡的妻子進山，衣衫襤褸的老胡，望著久別重逢的妻子，半天講不出一句話。長期的離群索居，無人交流，老胡已經生疏了人類的語言。

　　金絲猴——這些自然的精靈，能得以良性存續和繁衍，離不開劉民壯、任仁眉、嚴康慧和胡振林等大批民間或非民間科考者不為人知的奉獻，他們未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大山精靈。

　　金絲猴讓人喜愛，不僅因為它的珍稀。這群樹上的部落，有著無比動人的容顏。深褐色的眼睛，大而明亮。眼神純凈清澈，宛若孩童。藍色的臉面，豐唇 外凸，性感迷人。成年雄猴金發飄飄，燦爛如同身披阿波羅的戰衣。雌猴們像極了深宅大院走出的傳統女子，溫婉守坐在雄猴旁邊，眼睛卻須臾不離在樹上游戲的小 猴，隔不多久便要將小猴攬回自己懷抱。

　　猴媽媽的舔犢之情一點不亞于人類的母親。在之前的神農架，還存在著亂捕濫獵的違法行為。曾經有一只帶著幼仔的雌性金絲猴，被窮追不舍的獵人逼到 一棵樹上。絕望的猴媽媽在黑洞洞的槍口前喂完孩子最后一口奶，再將小猴穩穩放置于樹杈，然后把自己的奶水悉數擠于小猴旁邊的樹葉上。做完這些，它朝獵人指 指自己的孩子，使勁搖晃爪子，又把爪子收回來，直指自己胸口，以此示意獵人要殺就殺自己，不要傷害小猴。無聲的哀求，悲慟而又震撼人心。獵人在如山的母愛 前，垂下了獵槍，流下了眼淚……

　　大龍潭金絲猴研究基地成立于2005年，部分金絲猴已在此被庇護，部分仍在深山老林自生自滅。野外的金絲猴們尚不能明白向它們伸過去的橄欖枝，綠色中滿含著人類的友好和善意。

　　理解需要時間。人類和獸類的溝通，都蘊藉著許多看不見的密碼，但并非完全不可破解。一切生命都是大自然的產物，愛是溝通和融洽相處的最好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