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作品,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精選出來的。有一些,是有口皆碑的經典,而有一些,并不被文學史所特別在意,而實際上它們在藝術方面,是上乘的,完全有理由進入經典行列。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文學史遺漏掉的有價值的作品,并不在少數,而又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文學史抬舉而實際上并無多大價值的作品,也不在少數。
我們在選擇作品時,并不以文學史為依據,而只以文學應堅持的藝術標準為依據——它們必須是藝術品。
讀書必須讀好書。
隨著印刷術和造紙術的日益發達,書籍早已堆積如山。現如今,當我們走進一座座現代化的圖書館,走進一座座迷宮般的書城,見到那滿坑滿谷的書籍時,既有對知識浩瀚無涯的感嘆,又有對知識重壓身心的不安甚至是恐懼。但我們很少想到,這些書對于我們而言,是否都有價值?被越來越精美的裝潢所包裹著的東西,究竟值不值得我們花費時間與熱情去青睞它們?我們只是想著擁有、擁有、多多地擁有,我們恨不能將它們一下子全都吸進記憶。人類對知識的崇拜、無節制的擁戴、貪婪的吮吸,早已使人們失去了對所謂知識的應有的分辨與警惕。將書本視為圖騰的結果,就是面對書本時,我們只有主動的相擁和無條件的接受。參天書山,已快要壓垮我們的脊梁——更具悲劇性的是:它快要堵死我們的心靈空間。
其實,世界上的好書并不很多。若有一位目光深邃、判斷力超凡的大智者,能對這些書籍加以篩選,各大圖書館至少可以省出一半寶貴的空間來,喜愛讀書的人也就會少費許多精力,而對好書的閱讀會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不光好書不多,還有壞書。這些壞書大量混雜在圖書館、書店和一些人家的書架上。它們不光耗費了我們的時間、金錢,還使我們墮落、誤入歧途。它們損害了我們的心智,鈍化了我們的感覺,使我們的精神世界感染了病毒。
英國作家毛姆有言道:壞書讀得再少也不為少,好書讀得再多也不為多。壞書——是愚鈍智慧的道德上的毒藥。哲學家叔本華有句話也很值得我們記住:不讀壞書,是讀好書的一個條件。
但作為一般的讀書者,我們并不具備這種判斷良莠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以為,唯一聰明的辦法就是讀名篇。
一篇作品被我們稱之為名篇,前提是它已經受住了漫長時間的考驗。它已在時間的風雨中被反復剝蝕過而最終未能泯滅它的亮光。它不光是被幾個智者說好,而且是被一個龐大的群體所認同。年復一年的閱讀,年復一年的挑剔,又年復一年的吮吸,不管怎么樣,它沒有因時過境遷而衰化,而改變顏色。它一如從前那樣飽滿,那樣富有人情,那樣閃爍光澤——時間的流逝,甚至使它還比從前更顯博大精深。它在不停地增值。
對于少年讀者而言,此時的閱讀應是更為講究的。如果沒有選擇,隨意地濫讀或是因受宣傳的盅惑而進行媚俗性閱讀,將會養成一種低下的閱讀趣味和閱讀習慣。一旦定型,日后糾正都糾正不過來了。更糟糕的是,日后即使再面對名篇時,已變得俗氣的目光,也會將名篇看俗了。少年階段的閱讀,實際上是為今后的閱讀打基礎的閱讀,因此正確的閱讀就顯得尤為重要。
“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不免為下。”只有讀名篇,讀上乘之作,我們才有可能接觸最高的精神境界,也才有可能抵達最佳的審美境界。若是從在閱讀中吸取寫作經驗以使自己能有好的寫作能力之角度而言,讀名篇,讀上乘之作也幾乎是必須的。一個人長久地在二流三流的作品中滾來滾去,就會受其熏染,受其規范,并將它們誤以為是寫作的標準,從而永遠失去了寫出好文章的可能。
評點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批評方式。這種批評方式是中國特有的。金圣嘆對《水滸》、《西廂記》的評點、張竹坡對《金瓶梅》的評點、脂硯齋對《石頭記》的評點,都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佳話。
這種批評方式,到了現代文學時期,從表面上看已棄之不用,但實際上,現代文學史上的那種印象式的批評,都有評點式批評所留下的影子。
這桿“老槍”,真正被懸置不用,是在進入八十年代以后。
當七十年代末文學批評界開始反思中國文學批評史時,產生了諸多不滿情緒,其中之一,就是不滿于中國文學批評只將自己交給印象,而缺乏系統與理性。隨之,幾乎整個批評界都擺出了一副背棄這一中國文學批評傳統的樣子,而企圖向西方的那種邏輯的、體系的、理性的批評模式靠攏。經過十余年的努力,中國當下的批評家們——尤其是年輕的批評家們,十有八九已經從思想、思維模式以及論述方式乃至語言上,都已擺脫了傳統批評的路數,寫出了至少在表面上看已經很“西化”了的文章。隨著近些年對所謂“學理化”的強調以及對所謂的學術規范的強調,一種與中國傳統批評模式完全兩樣的批評模式,已成當下批評的主打模式。那種方方正正、文體風格一律化的批評文章已成了批評家們、碩士生和博士生們必做的文章。似乎唯有這種方式的批評,才有深度,才有學理,也才有可能切近文學的本質。
評點這桿老槍果真不中用了嗎?
這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就真的沒有一點道理嗎?
怕不是。一樣東西,存在了那么久,并產生了那么深刻的影響,若是沒有一點理由,是絕不可能的。若回頭去重讀那些經典的評點,你將會承認,那些看似隨意、看似非理性的評點,其實是非常厲害的,往往是一兩個字、一個短語,就能直抵文本的要害與關鍵。金圣嘆一句“絕妙好詞”,對于我們理解那文本中的獨特文字,其作用并不亞于如今學者們的一篇堆滿名詞術語、晦澀難讀的長篇大論。
評點是直覺主義哲學的產物。隨著理性主義在世界范圍內的張揚并得其寶座,“直覺”一詞成了一個貶義詞,并被放逐。其實,直覺是一種逼近事物內部的極其銳利的力量。渾沌的世界,猶如被晨霧與煙靄所包裹,一時使我們無法識得。理性的逼近,倒常常是仿佛一支大軍來到了森嚴堅固的城下,久攻不下。而此時,直覺的力量倒有可能如一道耀眼的電光,在瞬間照亮城池,并有可能剎那間擊開城門,使我們能夠長驅直入。人類今天對世界已取得的初步認識,無一不歸功于理性與直覺兩支大軍的聯手作戰。
評點講究的就是對作品的直覺。閱讀如流水一般地向前流淌著流淌著,突然地遇到了一塊暗礁,隨即,激起了一團水花。于是,就有一陣興奮,一陣歡喜,而在興奮與歡喜的同時,就有了一個了不起的發現。作品是一顆密封無門的核,直覺就有這個能力,它在你不防備的時候,突然魔術般地就將這核打開了。完全將希望寄托于理性帶你進入文學作品,大概是偏頗的。文學本身,就帶有濃重的直覺色彩,而對它的批評,卻要一味理性,就未必是科學的了。
評點是非常個人化的。評點人在評點作品時,是要將自己帶入的。那時,文學就是一個世界,而他就是這個世界中的一分子,而不是旁觀者。那里頭的喜怒哀樂,絕不僅僅是他的研究對象,他是要與那里頭的人物一起來經受這些情感的消消長長。而理性的批評,是見不到批評者本人的。他的冷峻、客觀,使他一直站在作品的大門之外。他的窺視固然能得到一個融入其中的人所無法得到的信息,但他也一樣失去了一個只有溶入其中的人才可得到的更為更緊的信息。評點將個人體悟看成了最有效的解讀作品的途徑。此時,評點者竭力維護著自己的藝術感覺而不被理念所劫持,他要最大限度地與作品保持一種親近、一種觸手可摸的距離。如果一個文學批評者因為理性而弱化乃至失去了自己對藝術的感悟能力,這可能是悲劇性的——研究文學而卻沒有藝術感悟能力,肯定是悲劇性的。
評點是一種符合人性的、更見人情味的批評。
與理性批評相比,它固然缺少系統與完整性,看上去顯得有點支離破碎,但它同時也避免了理性批評因框架的設定而不得不舍棄一些重要因素的弊端。雖然散漫了一些,但它卻將它所看到的各個閃光點自由靈活地呈現了出來。從篇幅與文字上講,由于它是以“點擊”為主,并不作鋪陳與演繹,也節儉實用了許多。
對指導少年閱讀作品而言,評點可能是一種更好的方式。
評點很類似于今天所說的細讀法。而對少年閱讀的指導,最好就是帶他們細讀,而不是大而化之地對他們發表一通煌煌大論。那個句子好,為什么好?那個詞用得妙,為什么妙?這個頭開得絕,為什么絕?這個尾結得巧,為什么巧?有什么說什么,無論是對他們領會作品的精神、妙處還是以作品來提高他們的寫作能力,都非常管事。從前的作文批改,所采用的就是評點方式。眉批、行批、圈圈點點,讓學生一下子就領悟到了文章的長處與短處。一點一點地積累起來,他便知道了文章的作法。可惜,這種方式丟失了。
我們現在又重操評點之老槍,實在是有意義的。而操老槍的不是批評家卻是有創作經驗的作家。這些人可能比批評家更能領會這支老槍的功能也更能駕輕就熟地去把握它——他們的直覺能力、他們的悟性、他們的認知方式以及言說這個世界的方式,似乎都更容易契合這支老槍的本性。
過去,曾有過“全人教育”的提法。這“全人教育”分為“生意”與“生趣”兩大部分。
我以為,這其中的“生趣”,是與文學密切相關的。
文學也許沒有改朝換代、翻天覆地的能力,但它的力量卻是持久的。人類之所以擁有今日之文明,文學功不可沒。它悄然無聲但卻極有力量地推動了人類的進化。它在人類的荒昧歲月,在人類的寒冷季節,在人類的瘋狂時日,是燈,是火,是清冽之風。人類的精神殿堂,若抽去文學的巨柱,頃刻間便會坍塌。
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也是與最優秀的文學分不開的。因此,任何一個民族,都會為它能擁有優秀的文學家而驕傲。一個民族的悲哀莫過于它沒有產生出優秀的文學家。優秀的文學家,創作出來的優秀的文學作品,不僅為這個民族爭得了榮譽,更重要的是,它為這個民族的素質提高起到了無可估量的作用。
民族、人類,有理由如此在意文學家與文學。
從想象力這一角度來看,文學也是我們應當尊重的。它一直在暗中幫助著人類操練著想象力。它的天馬行空式的優美想象,一直在誘惑和影響著人類。它使人類看到了想象的美好與巨大能量。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在想象中,硬是有聲有色地出現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紙上虛幻出來的世界,有許多在若干年后,真的由科學實現了。這就是世界上為什么有那么多偉大的科學家親近文學的原因。
在人類的想象力不斷受到束縛與腐蝕的時代,文學始終在保護著想象之火,使它免遭熄滅。它還一次又一次地煽動,使想象之火保持著應有的熾熱與旺盛。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絕不僅僅屬于文學家,也不僅僅屬于文學愛好者,而應當屬于全人類。
文學在銳化人的感覺方面,也是值得我們贊頌的。
我們的祖先,感覺是非常鈍化的——無論是生理學意義上的感覺還是心理學意義上的感覺,大概都是如此。他們很愚笨地制造著工具,又很愚笨地追趕著獵物。他們的手腳往往不知輕重,疼痛感很弱,并對疼痛缺乏銳痛、鈍痛等不同疼痛的區分。他們的情感、情緒也往往比較簡單,難以有今天的人所有的寂寞、孤獨、憂郁、惆悵之類的微妙感覺。自從有了文學以后,人類的感覺在一天一天地變得豐富與敏銳。文學以對世界的細微觀察,引導著人類放棄以前的粗糙與簡單,而使自己的身體與心靈都慢慢變得敏感。于是,世界在人類的眼中變得五光十色、無窮無盡了。人類在觸摸這個世界時,也不再笨手笨腳了。人類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與人類的感覺進化有關,而在這其中,文學的功績是無與倫比的。
文學小,世界大;世界小,文學大。偌大一個世界,卻常常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讓一個人竟然覺得自己被擠壓,沒有一塊立腳之地。而此時,他將會發現,文學遠遠地大于這個世界,并且文學是那樣地具有悲憫情懷。在他被世界所冷漠,所拋棄時,文學卻會給他以溫暖,并會接納他。在漫長的世紀里,文學始終在庇護著我們。失意時,孤獨時,憂傷或悲哀時,我們就會想起文學。一個詩句,一段敘述,都是一片綠蔭,使我們焦灼的心靈得到滋潤。古往今來,文學不知拯救了多少絕望的靈魂。它的善意,它的美感,它的人道,它的寬容與善解人意,都使我們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親切。我們可以向它傾訴,可以向它哭泣,也可以與它默默相對。
隨著世界對現代化的無節制追求,我們的情感世界卻在日益荒蕪。此時,我們更需要文學的撫慰。在未來的歲月中,我們可能會越來越多地求助于文學的溫馨呵護。
我們可以將人生分為思想人生和情調人生。前者是人通過對哲學等知識的學習而獲得的,后者則是通過與文學藝術的親近而獲得的。當然,這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劃分。其實,這兩者是不可分的,它們的獲得也有著廣泛的來源。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情調的獲得,絕離不開文學藝術。
一個人有無情調,絕非小事。
一個沒有情調的人,生活在他心目中是十分乏味的,而這個人,也是令他人感到乏味的。這種人行為機械,語言蒼白,做任何事情都毫無境界、俗不可耐。因對世界缺乏審美,對生命本身也缺乏審美,因此生命質量低下。
人一旦有了情調,生活就不再使他感到枯燥,而這個人,就會成為一個讓人喜歡接近的人。他的行為有了彈性,語言有了意蘊,做任何事情,都會做在一種境界里,總有一份雅致與高貴。這個生命無論是短暫還是長久,它的質量都是不可測量的。
也許文學最值得我們稱道的就是:千百年來,它使我們的人生獲得了情調,從而使一顆顆生命,即使在最終寂滅時,也顯得十分坦然:我沒有枉活一生。
優美的篇章就在我們眼前,它們在召喚著我們。
二ΟΟΟ年六月十八日于北京大學燕北園
*此文為《外國文學名作讀本》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