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京子：文學與家庭、社會

　　“小說應該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這種19世紀的小說觀現在已經是一種可以入棺的陳腐的文學觀了嗎？但我認為，小說反映人類社會的百態眾生這種功能仍然是有效的，無論是司湯達的時代，還是過了將近200年后的今天。

　　4年前我寫了一部叫做《平成大家庭》的家庭小說。

　　當時，一個當編輯的朋友問我：“你不嘗試一下寫家庭的故事嗎？”我雖然接受了他的建議，但一開始并非十分感興趣。我還是單身，也沒有共同生活的伴侶。這在現代日本雖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我總覺得自己并不適合寫家庭故事。何況那個編輯還跟我說：“盡量寫寫大家庭的故事為好。”要知道，“大家庭”在現代日本社會幾乎已經不存在了，這么沒有現實感的故事怎么會想去寫呢，我當時是這么想的。但另一方面，“如果現代日本社會出現了所謂的大家庭，那該是怎樣一種情形呢？”這個樸素而具有實驗性的疑問浮現出來，促使我最終決定嘗試去寫一寫。

　　《平成大家庭》這個標題，其實是有諷刺意味的。“平成”是日本獨特的年號，表示現在天皇在位的期間。也就是說，“平成”指的是昭和天皇去世的1989年起到現在為止的這段期間。如果把這段時期放到日本現代史中去看，就會發現有很明顯的特征。1989年是所謂泡沫經濟的經濟增長鼎盛時期，日經平均股價沖擊史上最高價。二戰后日本經濟雖有一些上下浮動，但基本保持了快速增長的趨勢。這一時期可以說是戰后日本迎來的一大轉型期。兩年后泡沫經濟崩潰，日本經歷了被稱為“失去的二十年”的經濟衰退期。我這本小說出版三年后又遭遇了東日本大地震，至今我們仍然記憶猶新。總而言之，“平成”這個年號，代表日本從頂點開始持續走下坡路的年代。另一方面，放眼世界，這個時期正值冷戰格局終結，各國也正經歷著各自的轉型，全球化大潮席卷了整個世界，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大家庭”在現代日本社會已瀕臨滅絕，因此有的電視娛樂節目為了迎合大眾興趣還專門為孩子眾多的家庭制作專題節目。結婚率低下，離婚率高起，少子化與老齡化現象越來越嚴重，年輕人的高自殺率抑制了總人口平均壽命的增長，獨居老人孤零零死去的人數越來越多。這就是日本的現狀。所謂的“大家庭”，說它是讓人懷舊的美好的舊事物也好，還是說它是再現了傳統的家長制，絕對不應提倡也好，都已經不復存在了。隨著經濟的衰退，隨著人們世界價值觀的轉換，日本人的家庭觀念也發生了變化。“父親工作，母親守家，兩三個孩子好好學習”，這種戰后日本小家庭的理想曾經支撐了日本經濟的快速增長，但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所以，“平成”時代還有“大家庭”，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那么，有沒有“平成”時代才有的“大家庭”呢？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寫出了這本《平成大家庭》。

　　七十多歲的已退休的牙醫、他的妻子、有老年癡呆癥的九十多歲的岳母、三十多歲還不結婚的長子，這4個人共同居住在東京的一戶獨家住宅中。有一天，40歲的長女與已申請破產的企業家丈夫帶著上初中的大兒子回來了。接著，30多歲的二女兒也回來了，她離婚后又懷上了孩子，卻不知孩子父親是誰。

　　已婚女性由于離婚返回娘家居住的情況，叫做“出返”(回娘家)，在日本并不少見。事業失敗與申請破產，也是“平成”時代多見的現象。就算把房子、把所有財產賠個精光，也不稀奇。這家的長子不結婚也不工作，大門不出，天天窩在家里，這就是所謂的“蟄居”現象。另一方面，照顧高齡長壽老人的大多自己也已是老人，這種現象在日語中被稱為“老老看護”，也就是“老人照顧老人”的意思。現在六七十歲的夫妻，他們年輕時是推動日本經濟增長的一代，在現代的日本社會也是經濟基礎最雄厚的群體。《平成大家庭》講的就是這樣的一對夫婦，他們多少有一些錢，但已經沒有太多的未來。其他的家庭成員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問題，那些問題是個人問題同時也是現代日本社會的問題，他們來到這個家庭，圍在老夫婦身邊，構成了這個“平成大家庭”。也就是說，我寫這部小說就是希望它具有鏡子的功能，能夠映照現代日本社會。

　　那么，為什么要把鏡中映照的社會限定在一個家族、一個家庭中呢？我來說明一下。

　　文學作品描寫家庭的時候，有多種方式。既可以描寫家庭的封閉性、壓抑性、扭曲性等主題。也可以描寫某一個家庭，例如耶穌基督一家的故事。但我在6年前寫《平成大家庭》時，與其說想描寫“家庭”，不如說是把重點放在了凸顯“社會”上。我想嘗試的是，把不同年代的人們在各個年齡段有可能直面的現代社會的問題，放在幾代人共同生活的“家庭”這一場所中來表現。

　　小說里，“家庭”就是一個劇場，上演著年齡、性別不同的男男女女交叉的故事。我嘗試描繪一幅現代社會的百態圖。一個家庭的故事雖然不能描寫很多階層，但至少能夠描寫幾代人。

　　《平成大家庭》中描寫的一個個的問題，都是現代日本社會中大多數人日常面對的問題。小說發表后，我接到不少讀者的反饋，他們都說覺得仿佛在讀自己家的故事。盡管現在的日本已經沒有那樣的“大家庭”了。我寫的小說并非是要去深刻揭示社會問題。但我認為，笑，也是一種批評，而批評則是小說的重要元素。我想要在笑聲中去描寫，讓我們所面對的一些問題能夠客觀地浮現出來。

　　寫這部小說本意是通過一個家庭的故事反映現代社會的諸多問題。而實際上讀完之后，卻讓人不禁去反思家庭在現代社會中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家庭包含很多因素，比如歷史原因造成的制度上的壓迫，比如人們由于在狹窄空間共同生活而產生的種種糾葛。盡管如此，在人與人的關系日漸淡薄、社區共同體的聯系逐漸消失的今天，我們必須看到家庭這個小世界還是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可能性。

　　但盡管如此，前面也提到過，描寫家族仍然有很多的方式，家庭仍然為作家提供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靈感。也許某天，我會以其他的形式再寫一些家庭的故事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