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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旱,土地龜裂,田地張著嘴一個勁喊渴。莊稼接不上地氣,田里的一切綠色植物仿佛一夜之間就急白了頭。不到麥收的季節,孕穗的麥苗卻已枯萎。母親步履蹣跚地來到自家的麥田里,捋一把麥穗在掌心,卻揉不出一粒飽滿的麥子。82歲的老人,收過的豆麥像樹上的樹葉一樣多,一輩子卻從沒見過如此嚴重的秋、冬、春三連旱。看著手中干癟的麥穗,母親哭了,就像父親離世時那樣悲傷。
母親的悲傷使我想起了有關麥子的許多往事。在我的童年,這時節的麥田已是一片金黃,我們一群“搗蛋鬼”常在門前的麥田里玩一種叫“躲貓貓”的游戲。麥浪淹沒了我們矮小的身材,是絕妙的藏身之地,但我們踩倒了麥茬,難免招來大人的一陣臭罵。隨手拔起一棵麥茬,在節管上用指甲劃一條細縫,對著嘴,我們就能吹出“三月麥子青,四月麥子黃,小郎參軍要走了”之類的彝族小調。
吹累了,感到肚子餓,我們就燒麥子來吃,把那帶漿汁七成飽的麥穗丟進火堆,待火苗燒去麥芒,把黑糊糊的麥穗拿在手里一搓,吹去麥殼,一粒粒泛青的麥子就可以吃了,香噴噴的味道與秋天的燒苞谷差不多。我們常做的惡作劇就是掐一穗麥子,趁大姐姐不注意的時候,倒入她們的衣袖,那麥穗就會順著袖筒“爬”到她們的腋窩下,把人撓得癢酥酥的,常嚇得她們大呼小叫、花容失色。
現在的人們,對食品添加劑之類的東西十分反感。其實,有些添加劑不僅能增加食物營養和口感,而且很安全,比如發酵面粉用的酵母。鄉下那時缺少這些東西,吃起麥子就很“另類”。記得有一年夏天,家里的瓦缸里沒米了,木柜里只剩下半柜小麥。父親來不及把它們拿到石磨上磨成面粉,就每頓舀兩碗小麥在土鍋里,放塊臘肉骨頭,加足水量,架在柴疙瘩上煮,把一粒粒麥子煮開花,再放點鹽巴,湯湯水水舀一碗就當飯吃了。
那時我們吃得最多的面食是雞頭面湯,就是把麥面加水調稀,再用筷子把面塊挑到沸水中煮熟,放點糖精或鹽巴就可以吃了。膠泥狀的面塊咬在嘴里一點都不可口。母親說,有一個回農村的大學生,不會煮飯,家人叫他煮雞頭面湯,他就把家中剛出窩的十幾只雞仔的頭砍下來煮在面湯里。家中吃雞頭面湯的時候,母親就常講這樣的笑話逗我們開心。
火燒粑粑是家人遠行時常備的干糧,肚子餓時捧口山泉水和著就能當午飯吃了;馃昔我劝邀溍嫒嗤,放小蘇打,那時候小蘇打金貴,我們舍不得多放。麥粑粑在鍋里烙好后,還要趁熱放到辣火灰里翻兩下,經這么一炮制,一股純正的麥香味就溢出來了。但這火燒粑粑冷了之后就變得有些堅硬,吃了常導致那些胃不好的人犯胃病。記得有一年春天,新麥剛出來,村里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就因為吃了一塊火燒粑粑,結果引起胃穿孔,不治而亡。
饅頭、包子很好吃,但我們一般要到端午節、中秋節才能吃到這些較好的面食。那時農村沒有酵母,做饅頭、包子發酵用的是“藥引子”(我們又叫它“面本”)。過節前兩天,婦女們在田間干活的時候,就會打聽哪家留有“面本”。分一小點“面本”過來用水化開,就可以發面做包子了。要是找不到“面本”,就問誰家有甜米酒,用甜米酒的湯汁和面,在室溫下放兩三天,就做成“面本”了。這“面本”有氣味,聞起來酸餿酸餿的,用它和出一坨面,放置一夜,第二天就成蜂窩狀,脹滿了整個面盆。這時就得先揪下一小坨面,把“面本”留起來,以備下次使用。然后,再放些小蘇打和少許生面反復揉。蘇打的作用是“殺酸”,不加小蘇打做出來的饅頭、包子會酸得沒法吃,而加多了則色澤泛黃,沒有看相。
那時我覺得這小小的“面本”太神奇了,竟能使饅頭、包子變得這么松軟好吃,就指著那留好的“面本”問母親:“留著‘面本’做什么?”其實我是想讓母親說說為什么要留“面本”,以及“面本”為什么會使包子那么好吃。母親卻被我給問住了,想了半天才說:“這‘面本’就像你奶、你娘!有你奶才有你爹,有娘才有你!”母親的回答,趣意盎然,至今回想起來,仍充滿了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