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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伐木》劇照。 |
呈現難以在舞臺上呈現的內容,探測難以在日常生活中探測的真相——繼“2014北京國際戲劇奧林匹克”之后,剛剛拉開 帷幕的“2015天津曹禺國際戲劇節暨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再度將當前國際劇壇上的宿將與先鋒邀請到中國。5月2日—7日,波蘭戲劇家陸帕導演的《伐木》 相繼在天津、北京上演,拉開戲劇節的大幕。
人們活在世上,有時如水中撈月、緣木求魚,對自己錯過了什么渾然不覺。藝術家如果存在某種職責或者使命,大抵便是要將那生命中被無意輕慢了的惡與丑撕裂開來,給觀者提供一次直視自己所有貧乏和焦慮的機會,如同洗禮,墜入罪惡的泥沼后,沉淪或者覺醒。
數十年前,奧地利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這么做了,今時今日,波蘭戲劇家陸帕以他的文學做骨,添之以舞臺藝術的血肉,建造了一座高塔,你我進入其中,忘路之遠近。
“伯恩哈德對當代藝術家境地的細致觀察讓我感觸良多。”陸帕說。看《伐木》前,我特去北京萬圣書園尋伯恩哈德的書,在外國文學的書架前舉目,一直往最高 的角落去,望到頭暈目眩也無果。遂求助于店員,他隨手朝靠近過道的書桌上一指,喏,就在你跟前啊。我起初以為他是偏僻怪力的冷門作家,大概應該在森林深處 的高枝上,未免太想當然了。就這樣,還未與這出劇作照面,我已隔空獲得當頭一棒,因自己的無知和愚鈍,甚至寡聞。
戲劇以一部青灰色的視 頻開始,一個女人背靠著窗戶,窗外是歐洲的街景。視頻中,記者問她何以要做一個獨立工作坊,她有點局促不安,但還是一點一點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大意便是國 家劇院的演員演戲都演傻了,只顧著說臺詞都不會走路,“表演上的成長意味著大量的形體訓練,我想將腿還給演員。”后面的故事會圍繞這個叫喬安娜的人展開, 從她不久之后的自殺而起。
“托馬斯”是劇中一個特別的存在,既是原著作者伯恩哈德本人的原型,也是導演陸帕。托馬斯在街上遇到一對20 多年前的老朋友,都是城中名流藝術家。此次見面,他從他們口中得知喬安娜自殺的消息,并受邀去參加他們為她舉辦的紀念晚宴。他是這個女人生前的合作者,或 者是愛人。他們因相似的痛苦和失落而在一起,但這“相似”并不能讓他們彼此撫慰。托馬斯最終決定去參加這個晚宴。
矛盾,存在于世間萬物 中,其極強的存在感幾乎就好像在說,它就是世間萬物。冗長和瞬間,禮樂和崩壞,浮夸與平凡,刀斧與木頭,他們靠近,會帶來什么?我們通常以為互相沖突的東 西無法靠近,靠近即會產生威脅甚至恐慌。我們對于矛盾裝聾作啞,我們選擇安全、平庸、中立。現在,我們被陸帕和伯恩哈德聯手摁在這個喧囂的舞臺上,被迫眼 睜睜看著一萬種矛盾緊緊挨在一起,麻木的神經被抽醒——《伐木》轟然鳴響。藝術家的晚宴上,人們內心的情緒掩藏在舉止得體的表象下,一觸即發。舞臺上的人 要么呆坐不動,要么動作遲緩,走路時緊張地收縮著腿部肌肉,好像走在懸崖邊上,或好像如履薄冰。他們要么夸夸其談,要么暗自呢喃。十余男男女女所有聲音組 成一曲無調性的合唱。他們不建設,也不破壞。這樣的表演方式顯然經過了導演精準而苛刻的訓練,是那種尚且保住了“雙腿”的表演風格。沉悶的打破,要等到很 久很久——下半場開始后,才會獲得釋放。遲到許久的男明星抵達,舞臺上的時間已是凌晨1點,他一邊吞下一塊鱸魚肉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說:“真正的我并不在 這兒,我一輩子只會演。”
葬禮是整場演出揮之不去的線索。喬安娜以各種形式回到臺上,借由大家的回憶或者她自由的魂靈。藝術家們的談話虛偽做作,毋寧說是絕望的絮語:年輕的寫作者急于離場,那衰老了的不允許自己的言語被打斷。保守陳舊的偽藝術家玷污了劇場與文化。
巨大的負向信息量充斥在演出中,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洪流。戲至200分鐘左右,我開始坐立不安、煩躁而倦怠,對這部作品充滿了無以復加的厭惡,就像舞臺上 的人們對晚宴的厭惡一樣。我想離開,可是又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晚宴女主人從地上撿起一張拉威爾的舞曲《波萊羅舞曲》開始放起來,我的腳尖便開始不自覺地隨 著音樂的節奏抬起來,放下,再抬起。我厭惡他們,也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清醒和置身世外。
然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燃一根煙。我們不 知道他們在做什么。這個時候,我們就開始思考:我們在做什么,我們要做什么。如果說伯恩哈德的寫作是一種出于本能的反抗,陸帕的二度創作則是一場處心積慮 的催眠。他深諳人心的秘密,同時又期待一種反心理的機制在劇場空間里生成。他知道觀眾會為什么興奮,又會在什么時候感到疲憊而昏昏欲睡。他使人醒來,卻無 意將你激怒。他用一切舞臺手段,將觀眾置于旁觀的位置,以窺伺別人(演員)的方式完成介入藝術的過程,融入其間,同時討厭,卻最終獲得滿足甚至幸福。“在 這里,每樣東西都是提前寫好了的。”他巧妙地邀請眾人一起完成了一個漫長的旅程。
于是我在第300分鐘的時候,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接受了自己的丑陋,并為之覺得愧疚。《伐木》是諄諄教誨,用心良苦。我傾盡所有想干一杯,為這個世界,然后將我對它所有的愛恨,一刀一刀刻進我的身體里。伐木于阪,釃酒有衍,還不是結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