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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庵先生大鑒:
頃誦教言,過承獎借,領及畫潤,彌覺増慚。滇中山水,曾見商寶意所圖大理點蒼山十九峰、陸涼州蔡家堡爨龍顏立碑處諸勝,至今如在心目。琴茫壯游,諒多著作,歸壓行囊,無任健羨。滬瀆晤后,仆擬游終南太白,旋以阻兵不果,蜷伏舊京,零縑楮中時見古人真跡,因循度日。嘗悟筆墨精神,千古不變,章法面目,刻刻翻新,所謂師古人不若師造化,造化無窮,取之不盡。先撿拙筆小幀附奉。復候
道綏
黃賓虹拜啟
黃賓虹先生是我國藝術界的非凡人物,他在國畫方面的探索、苦練、獨創、入化,從理論到實踐的高度,是前人罕見的。尤其是晚年,他把握水、墨、色、紙的變化,達到了中國畫十分微妙的高境界。他一生勤奮,遺留的作品也不少。可是賓虹先生自己卻慨嘆“曲高和寡”,說過“我的畫,三十年后,或許為人所知”的預言,但至今真正理解賓虹先生的“知音”,寡聞如我,總覺得還沒有幾位。
傅雷先生畢生致力于法國文藝名著的譯介,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文學上的偉大貢獻和火熱剛直的道德品質;除此之外,他在西方音樂上的知識和貢獻,尤其是在中國和西方美術史上的湛深學問,卻較少為世所知。
最近偶然翻閱傅雷給賓虹先生的通信,自1943年至1954年這11年間,竟有100多通之多。大家也許奇怪,一位翻譯大家,一位畫壇宗師,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卻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但是如果了解到傅雷對美術的熱烈感情和淵博修養,那就毫不奇怪了。
傅雷與賓虹先生第一次見面時便對其十分欣賞,認為“不獨吾國古法賴以復光,即西洋近代畫理亦可互相參證,不爽毫厘;所恨舉世滔滔,乏人理會……”30余年的交游,傅雷始終是賓老藝術的護法神;賓老畫風的每一次變化,傅雷總是心領神會,指出其中竅妙,加以由衷地贊嘆:
“歷來畫事,素以沖淡為至高超逸,為極境。惟以近世美學眼光言,剛柔之間,亦非有絕對上下床之別。若法備氣至、博采眾長如尊制者,既已獨具個人面目,尤非一朝一派所能范圍。年來蒙先生不棄,得以縱覽大作數百余幅,遒勁者有之,富麗者有之,平淡者亦有之,而筆墨精神,初無二致,畫面之變化,要亦為心境情致時有變易之表現耳。先生以數十年寢饋唐宋之功,發為尚氣寫意之作,故剛健婀娜,純全內美,元氣充沛,大塊渾成……”
但他對賓老的個別作品有看法,也在信中直言不諱:
“近年尊制筆勢愈健奔放,而溫婉細膩者亦常有精彩表現得心應手,超然象外……實乃識者公論。偶有見布局有過實者,或層次略欠分明者,諒是目力障礙或工作過多,未及覺察所致,因承下問,用敢直陳……”
像這樣的一老一少,坦白交心,難道不是古今難得?
在賓老給傅雷的信中,更有許多畢生從理論到實踐的藝術心得,言無不盡地向傅雷傳述,賓老的這封信,不但是賓老自己一生走過的藝術探索過程,而且是今天藝術研究者的重要參考。賓老曾在致友人信中,斬釘截鐵地指出:“不出十年,世界可無中西畫派之分,所不同者面貌,而于精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無一不合……”黃賓虹的預言,已初現于今日,我認為賓老的遠見,與和傅雷平日的切磋交流,是有重要關系的。
我說傅雷是賓老的“護法神”,并不止于書畫學術方面,這一百多封傅雷致賓老信札中,絕大部分均提到為賓老極力推售作品、或替他向畫店寄購、或籌備國內外展覽、或向中外愛畫友人推薦、或自己購藏等等,所得“潤筆”,多至數十萬元,少的數千元,傅雷都詳列清單,逐筆匯到賓老手上,使得在舊社會拙于生計、不屑鉆營的賓老,不至于窮餒無告。
還記得六十年代,傅雷曾給我來過幾次信,讓我去見陳叔弢先生,商量推動給賓老在北京舉辦一次大型畫展的事。我受托去看過幾次叔老,可惜那時文藝界正是“山雨欲來”的乍暖還寒時節,傅雷的這一計劃,只好告吹。這是我自己親自體驗過的一次傅、黃之間的金石交情、生死交情。
友情,是人類之間的自然組合,是社會構成的黏合成分,是集體和個人都離不開的生活范疇,更是推動人類文化藝術發展的偉大力量,是個人道德、感情、品質的具體表現。
老年頹懶荒拙,怕動紙筆,偶因翻讀故人的這些書札,不免浮想聯翩,所以套用傅雷信中那句話:“任抄胥之勞”,記下一點零星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