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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蘇進
欄目主持/采寫:舒晉瑜
離開小說二十三年后,他對讀書報談影視編劇、軍旅作家、主旋律、預審心理和“親切的限制”
1992年的長篇小說《醉太平》之后,朱蘇進轉身投向影視劇改編,至今已有23年。他的離開決絕而徹底。似乎恰恰印證了“醉太平”三個字的 表面含義:陶醉在影視劇的“溫柔鄉”里,他真的完全忘記了曾經為之全身心投入的小說嗎?一個才華橫溢的軍旅作家,何以在風頭正健的時候放棄了小說創作?
盡管他在編劇領域如魚得水,在影響、聲望和收入上都得到了豐厚的回報,但仍然有很多人為他放棄小說而惋惜,他也遭遇了來自各方面的“譴責”。他曾經說過,還會回到小說創作上來,可是一年年過去,朱蘇進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
4月23日,江蘇省第八次作代會期間,讀書報記者專訪作家、編劇朱蘇進。
不寫小說,心有隱痛
讀書報:有沒有可能重回小說?朱蘇進:以前我也說過,將來有可能寫小說。但我不是很勤奮的人,惰性很大。創作是生命中一部分,卻不是生命中的全部。如果你不能做到出色的創作者,做一個大至匹配的欣賞者也不錯嘛。
但是心中的隱痛始終是存在的,因為我知道我完全可以寫出什么樣的東西,完全可以有新的創作,而我沒有去做。
讀書報:您說看都很少看軍旅題材的作品了,為什么?
朱蘇進:美劇系列基本每一部都比較優秀,對人性的表達,選材的極端性,都是竭盡全力。我沒有絲毫貶低中國影視,只要觀眾喜歡就行。中國影視劇有極大的生長空間,無論題材、寫作手法、價值發現、故事陳述都有極大的空間。還有一大堆題材和故事,從來沒有人碰過。
我可能不再是炸彈堆里的人了,有一種偽裝成軍人的人的命運——內心的絕望,絕望中的奉獻,滄桑悲傷的力量,還有根本不追求你是否被別人所理 解的渾然不在意。為什么你有價值之后別人必須認為你有價值?這根本不重要。首先是和他自己的內心生活在一起,哪怕他是無意識的。尤其是在軍人環境中嘛,你 再是好鐵,也要把你打成一根釘,你不甘心,又想做刀槍,又想保持原生鐵的天然,這不可能。
也許恰恰上了戰場才可能比較輕松。麥克阿瑟在西點軍校最后一次演講的最后一句話是:老戰士永遠不會死,他們只是慢慢消失。他說出了世界上所 有士兵的命運,表達出對遙遠對手的理解和尊重。但即使這樣,也一點不妨礙西點軍人在下一次戰爭中的瘋狂作戰。我敬你,我愛你,但我必須毫不留情的消滅你, 這才是合格的軍人。
讀書報:網絡上也有很多軍事小說很精彩。
朱蘇進:我注意的多是各種議論見聞,對事物的有深度思考的表達,思想高度達到了才產生這樣的意識。網絡上一旦產生點擊量大的網絡小說會追上 去看,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不是尋寶者,玩命地尋找文學財寶。只要我喜歡了,我就往下看,如果它的幾個片段打動了我,就往下看,你從哪里來的我不在意。網絡 是個好東西。不光是小說,包括各種議論,精彩的東西多了。
讀書報:您會跟貼嗎?
朱蘇進:不會。但我會遙遠地致意:和你小子活在一個世界上,太過癮了!
預審心理要不得
讀書報:20世紀90年代初創作的長篇小說《炮群》是您文學創作的一個轉折點,幾乎將80年代的作品進行了一次創作上的總結,同時在小說整體結構和語境上有所創新。您認為《炮群》在創作上有怎樣的突破?
朱蘇進:我當過多年炮兵,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很多意念會生長成小說人物,就寫成了《炮群》。當時的創作面臨一種困境,不知道是否允許那樣的創造和表達,于是不斷地尋找各種辦法妥協,多多少少會變相地扭曲自己和筆下的人物。
我們不是生活在特別自由的創作空間。當然絕不能把自己的作品拙劣歸咎于審查和尺度,軍旅文學天然存在很多限制,有時候上面并不說任何限制,而只說“倡導”,可這仍然是親切的限制啊,更何況這親切之下還暗藏著無限底蘊呢。
我看見一大批編劇和作家動筆之前,很習慣就有了“預審心理”,這比審查還要可怕,因為他在創作之前就閹割了可能產生的寶貴念頭,而且是主動 閹割。他事先就意識到險情,迫使他不停地變化招術。此外,世上各種大獎的魅力,也吸引人投奔啊,您投奔的不就是一體化嗎?在這方面電視劇有強大的優勢,但 善變總會帶來更大的損傷。
許多編劇被逼得太聰明了,聰明其實是智慧的天敵啊!太聰明了就會變得狡黠,狡黠的最終結果是喪失真誠。早年間的那種單純的、呆拙的、質樸 的、木訥的、甚至辭不達意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很懷念那個時代,很喜歡那呆呆癡癡的目光。有時候開會,會場上說話最少的、眼睛最亮的、最辭不達意的,往往這 種人更寶貴,因為他情感太真摯,內心太羞怯,性格太內斂,沒開口先惶恐……這些都使我感受到單純,感受到天然,感受到嬰兒誕生之前才有的那種生命跳動。如 果他有才能,那一定是干干凈凈的才能。
現在滿世界都是能人兒,每個劇組都擠滿了人尖子,他們的才華很大程度上都有一種特質(包括我自己)——那就是變質的才華。唉,變質的才華往往更好看啊,贗品往往比珍品更燦爛啊。
美劇里很少看到限制,無論題材和寫法。限制它們的只是觀眾的接受度。原因不談了。
但是限制也造成另外的荒誕和可笑:在限制中,蘇聯有很多優秀的作品。蘇聯垮了,獲得自由的作家們反而不知道該怎么寫作,拿掉了鐐銬竟然也拿 掉了他抵抗鐐銬的激情,好些作品寫的全是破案啊兇殺啊,電影電視全這樣。他下一個考慮是,面包在哪里?不要以為壓抑摘掉你就健康了。不是,恰恰是壓抑養育 了你的才華,你的才華寄生在壓抑里,壓抑沒有了,才華也可能死亡。這就是我們常見的有毛病的才華。
文學有價值無價格
讀書報:從小說到影視,您有怎樣的體會?
朱蘇進:影視和文學是兩種不同的事物,在我看來不能同時做,否則對兩件事物都不尊重,文學是很清楚的一對一。作者和讀者都是一對一。你創作時,陪伴你的只是一杯茶、一盞燈或者一個熱被窩。閱讀時,是一個人捧著一本書。
影視不同,它是一個群在創作,另一個更大的群在欣賞。兩者的思維甚至基因不同。容我感情化地說一句:文學,是默默等待世上那唯一的知音。影 視,是熱鬧地誘惑世上無限的人群……這兩種方式都植根于人性。也許是狡辯吧,我做影視遭到很多譴責。其實無論做什么事都一樣,關鍵在你怎么做。每個人都是 老樹根,你活著,無非是花粉或藻葉在隨風飄散。你飄到紙上便是小說,你飄到瑩屏便是影視。沒有高低貴賤。
我聽到過一種可笑的說法,說文學是一切藝術之母。天呢,您把藝術整成個殿堂了!所有藝術只有一個母親,那就是人類生活與生命。所有藝術只有兩類:好的或壞的。一個人有了某種情懷或者愿景之后,做什么事不是重要的,以什么姿態去做可能更重要。
還有一個世俗的原因:我第一次做電視劇時,有一種淺薄的憤怒,一部電視劇的稿費多過我小半輩子寫的所有小說。我認為我的小說很有價值,但是 毫無價格;我寫的電視劇雖然播得很好,我認為沒有價值,反而很有價格。這種嚴重的倒置,使我感覺有趣——我已經不再憤怒了。生活中早晚會受到柴米油鹽的困 擾,不如先把這些干擾一網打盡。但是影視這個圈子有誘惑性,就好比是雅魯藏布江的水,你開頭只伸進一個手指,不料那水把你整個胳膊卷進去。你想要挽救你的 胳膊,結果你整個人掉進去了。現在有所不同,我愿意寫劇本,是可以通過電視劇表達自己的一些有趣的東西。而那有趣,過去我不知道怎么讓觀眾喜歡。
讀書報:您可以做到嗎?
朱蘇進:可以!天下沒有不能表達的故事,只有愚蠢的編劇。我可以找到讓大家喜歡的方式,表達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而且是有創造性的東西。
很多優秀的作家不見得適合寫電視劇,因為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越是杰出的事物,越是有強烈的排它性,優秀的小說會天然抗拒被改編成影視, 改編的可能是最世俗的部分。比如《紅樓夢》能改編的恰恰是最世俗的部分“寶釵愛”。《安娜·卡列尼娜》也是如此。真正屬于文學精神的部分恰恰是影視難以表 達的,能表達的往往是普世價值。《泰坦尼克號》在我看來是五毛錢的故事,但是它最適合改編成電影。從這里可以看出影視的商品屬性暗藏在什么地方。
變鐐銬為財富
讀書報:軍隊作家有時候是最容易和“主旋律”聯系在一起的,但是您的創作卻有鮮明的個人化傾向。為什么?
朱蘇進:小說創作中,鐐銬會變成一種內心痛苦的財富,生活的壓抑和傷感,會在創作中得到優美的反彈。電視劇屬性不同,它更容易被打造為普世性、平均值。“帶著鐐銬跳舞”是詩。就詩意來講,不能追求它的科學性,否則就不是詩了。
“主旋律”是共同的生存狀態造成的,不在于作家決定,而在于你生活的空氣、濕度、環境,必然生長這樣的植物,它們直接來源于你腳下的大地, 你不可能背叛腳下的大地。否則生存下來的概率不高。當然,你以可忘了生存在哪里,可以像普魯斯特那樣活在自己的夢里,一生都在夢游。但是,你的家人,你的 身邊每片落葉,甚至路上駛過的每輛公交車,都會把你從夢里喚醒或者驚醒。于是你嚇一跳啊,我怎么又弄丟了自個?我怎么又差點落入深淵?
讀書報:您改編的《鴉片戰爭》《康熙王朝》《三國演義》獲得了極大的認可和好評。您做編劇有什么標準和要求?您怎么看待經典改編?
朱蘇進:經典真的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經典給我留下多少空間。我不能在僵尸的基礎上再增加一個僵尸。
經典在改編上既是山峰也是陷阱。在此這前已經有個《三國演義》。前一個三國對中國人就是初戀。你做得再好,也有人罵你,可你又必須重做。這 時原則就產生了:只能整形不能變性。對于改編來說,《三國》中有很多“僵尸”,關羽,張飛,趙子龍,都成為神了,成神了就改不動。只要人們曾喜歡過前一個 東西,你再改編它就是侵犯,相當于強暴了人們的初戀。
我最愛的人是曹操,他把惡魔和神靈結合在一塊,像小鉆石一樣四十八個面都閃閃發光,他給我空間啊!改編經典,我希望喚回觀眾老感覺:看啊,那人是你初戀啊。但你的老情人風塵仆仆并且風情萬種的回來了!哈哈,這個我做到了。就算沒做到我也試圖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