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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族與傣族結成牛親家,在我的故鄉云南紅河是一種由來已久的習俗。
傣族住河壩,春天來得早,栽秧也早;哈尼族住山上,栽秧晚。兩個民族的兩家人或幾家人,共同飼養一條或幾條水牛,牛自然成了共同的財產。河壩需要牛的那段時間,由傣族那邊管理、放牧;山上耕作時節,牛交給哈尼族這邊。大體上,雙方對牛各負責半年左右。牛死了,分肉吃;生牛犢了,也各有一份。牛像一股繩子拴住河壩和山上,來來往往中,在牛親家的基礎上,雙方漸漸發展為人與人之間的親戚。兩個民族的親戚關系,通常不是靠婚姻,而是靠牛牽的緣分。
牛,以特使的身份,在兩個寨子之間建立起和睦相處、團結友愛的堅固聯盟。牛在河壩好幾個月了,趕回山上時,跟同伴變得有些陌生,語言聽不懂,溝通不了。它們之間要過好幾天才能恢復親密的關系。在山上一段時間后,把它們送回河壩去,同樣得經過一個過程,才能習慣河壩家庭的生活。而這些牛在兩邊生下的后代,則融入了兩種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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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開放以后,牛賣給私人,沒過多久,就又恢復了家庭間的牛親家關系。我們做兒女的出門在外多年,不清楚牛的事情,不知我們家什么時候有了傣族牛親家。有回過哈尼族大年“苦扎扎”,家里來了一個傣族人,父親說是河壩的牛親家。他是土臺村委會昆林村人,姓陶。他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像肥料不夠的韭菜,大概曬多了辣日頭的緣故吧。身上穿一件灰藍襯衣和紅背心,黑褲子是外地商人拉來街上賣的便宜貨,腳蹬拖鞋,整個兒是樸素的勞動人民的形象。
我們坐下來喝酒,相互間不稱兄道弟,直接稱呼親家。傣族住的地方熱,可能喝下去的酒也散得快,因此,傣族男人普遍能喝酒,親家也很有酒量。我們一邊拉拉家常,一邊互相勸酒。初次見面,我們卻像交往多年似的那么熟悉。此后每次過年,親家幾乎都會爬幾個小時的坡來我家,住上幾天,變成了我們家地地道道的親戚。
有一年,親家打電話來,說要到城里我家來玩。我去車站接,他和一個堂哥拉了幾百斤荔枝、一大袋米。我問他為啥拉這么多東西。哥倆笑笑說:“荔枝多著呢,米是新米,好吃得很。”我不習慣說漂亮話,心里卻很感動。把他們安頓在家里住,盡自己所能拿出煙酒、飯菜招待,還叫岳母陪他們去逛公園、看動物。我特別在乎做人之道,生怕無意中的一個動作、一句話傷著他們的心。
玩了幾天,他們說農活忙,要回去,我挽留不住。“親家,麻煩了,麻煩了。”樸實的話語說得讓我羞愧。我只好以“以后再來玩”這句客套又真誠的話送別。后來,我一家一家地給朋友們送荔枝,總不忘說上一句:“是我的牛親家大老遠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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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結成親家的牛早就死了,也沒有留下后代。我們和牛親家的情感卻沒有斷。親家好多次請我去他家玩,荔枝“熟”時更是三天兩頭打電話,他說漢話發音不準,總說:“親家,荔機(枝)熟了,上(下)來。”直到2009年的“五一”假期,我終于下決心去認認親家的門,還約好到他家吃飯。
中午十二點多鐘,我和一群親戚朋友從紅河縣城往親家家里去。河谷的天氣,跟火燒一樣。有一截路車子不好走,我們便步行,正好可以看風景。雖還不到最熱的時候,但那一年雨水偏少,河谷堆積大量的熱氣,風不管用,身上汗水直淌。
蹲在村口等待的親家,把我們引向他家。這個叫昆林的村子只有三十多戶,穿過一條不長的小巷,便到了他家。房子是舊式的土房,不寬敞,不像富裕起來的那些傣家,有一大幢鋼筋水泥房。
在略顯擁擠的堂屋,主人擺好了兩桌豐盛的飯菜。正在擺碗筷的身著傳統傣族服飾的中年婦女便是親家母,一見我們進門,她就親親熱熱地打招呼:“親家,來來來,坐坐坐。”好像我以前來過多次似的,一下就讓我無拘無束了。這里不講什么身份,沒有虛情假意的禮節,而是充滿了家人的親情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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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的男人坐一處,女人們分坐另一處。傣族好客,說話跟栽田種地那樣實實在在。“親家來,高興了,喝點。”酒碗一動,大家不活躍也不行了。你敬我,我敬你,一圈又一圈。在這樣友愛的聚會中,不知不覺過去了幾個小時。我說得最多的一句是:“我們是親戚,大家要常相互走動。”
親家有三個娃娃。一個女娃嫁到內地,一個嫁到本地另一個傣族村,兒子守在家里。他們兩口子的年齡比我稍大點,有吃得干得的力氣。占著天時地利,家里有甘蔗、木薯等經濟來源。田地就在出門不遠處,要干活了,扛起鋤頭就成。不像我們老家在山上,缺少支柱產業,爬半天坡,流下一滴汗難換回一顆米,為一塊錢苦斷了幾根肋巴骨。
當年,十多歲的我穿著縫滿補丁的解放鞋,無數次從山上的村子,走幾個小時的路到縣城。渴了喝箐溝水,累了在樹蔭下歇腳。昆林村邊是我往返必經的一條路。我不知道它叫昆林,只認得是傣族村子,隱藏在荔枝樹、芒果樹下。想起當年一個包里裝冷飯的少年,孤孤單單地走路到縣城,為了見世面,為了求學改變命運,在風雨和陽光中喘著粗氣跋山涉水,真的仿佛活了兩輩子。
我抖出往事。親家問:“你當時咋個不進家里玩呢?”我說:“那時,我還認不得你啊。”以前,我們誰都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會以這樣的感情,坐在同一張凳子上,一聲聲稱呼著“牛親家”,一口口喝下“同心酒”。
離別的禮物是一大堆本地特產荔枝,禮重情亦重。我們沒有握手的習慣,像平常送人那樣只說客氣話,說心里話。“慢走嘎,來玩。”“不要送了,回去吧。”留下的在村口目送,送走的被車子在灰塵中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