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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葛水平,著名女作家、編劇,山西沁水人。出版有小說散文集《心靈的行走》《甩鞭》等。中篇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亦是近日熱播的著名作家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改編而來的同名電視劇編劇之一。在美麗的終南山北麓一個玉蘭花盛開的地方,記者采訪了她。
記者:葛老師,您好,您這次來西安是故地重游還是才識廬山,能談談您對故都西安的印象嗎?
葛水平:第一次來西安是10年前的事了,此后多次來過,用您的話說就是故地重游吧。西安與雅典、羅馬、開羅并稱世界四大古都。西安是一部立體視覺的史書,一部實物版的史書,可以讓人終生去品讀和回味。因此,我覺得我來西安不是很多而是太少了。
記者:聽說您是正在熱播的已故著名作家路遙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電視劇的編劇,您在電視劇里主要想表達什么主題與思想?
葛水平:電視劇《平凡的世界》里要表達的主題與思想,是路遙這部百萬字鴻篇巨制所表達的主題與思想。重在表現的是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在歷史的坐標系上所呈現的人的命運、農民的命運、農村的命運的多維交織,表現出整個國家命運的何去何從。其時是1975—1985的十年間,這十年,正是中國社會思想大解放、觀念大變革、社會大動蕩的十年。也是中國農村當時經歷了土地改革之后最大的一次動蕩和沖擊的十年。路遙把小說人物擱置在這樣的環境里,以時代和環境影響人的命運,以人的命運透視人的心靈。可以說,作品是把平凡的人擱置在不平凡的時代,以平凡的環境展現不平凡的生活,以平凡的故事透視不平凡的人物內心世界。
而路遙在30年前渴望表達給世人的東西,也正是現在渴望展示給今人的東西。惟有不同的是,路遙在思想上比我提早出發了30年,這就是路遙的偉大之處。我的任務,就是把路遙的主題與思想,通過視覺藝術更好地表達出來。如果沒有實現更好、更充分的表達,那只能說明我的能力和水平有限。
記者:同樣的,您也十分關注我國當代鄉村生活與變革,您覺得當下的鄉村與路遙先生筆下的鄉村世界有了什么質的改變與進步?
葛水平:最重要的應該是溫飽問題。我雖然與路遙先生的年齡相差20多歲,但我同樣生長在農村,居住在黃土崖畔的土窯里,在日出日落中感受著父輩與同齡人的那份生活的困苦和艱難。在那樣一個年代,饑餓感是我們父老鄉親似乎永遠也擺不脫的噩夢,饑餓是成為斬斷農民生活鏈條的最大惡魔。如今,解決溫飽已經不是我們當今農民的話題。在那個時候,農民被禁錮在土地上,自己家的豬生的豬娃,自己家的雞下的蛋,拿到市場去賣就是資本主義尾巴,這對今天農村里的青年農民來講,絕對是無法理解的。
當我們回過頭去審閱那個時代,生命在那種境地里成長,會更加懂得珍重和熱愛世間一切,連同所有的巨大沉重和微小的幸福。現在的鄉村富裕了,似乎種地已經成為一種副業,可是我總覺得,農民承擔著土地的命運,土地卻不是他們的保護傘,雖然同樣過著天經地義的窮苦日子,可精神上已經無法掙脫物質的桎梏了。
記者:從村落走向城鎮化的鄉村必然要經過一個漫長的觀念轉變,實際上,這個觀念的變化也就是從鄉村文明走向城市文明的變化,而這個觀念的變化又該經過怎樣的過程呢?您能談談嗎?
葛水平:當一個人自幼生活在落后、封閉、貧困的鄉村里的時候,對城市文明一定是充滿了渴望。這也讓我想起了我貧窮的故鄉,當一部黃色的吉普車開進鄉村的土路時,我們追逐著它屁股后的塵土高聲喊著“吉普,吉普”,滿頭滿臉的黃塵,童聲叫響了山外的夢想。可以說,在當時,一粒包裝精美的水果糖,一個小小布娃娃,都是城市傳遞給山里娃的文明信號,讓人心中癢癢。
然而,當村落走向城鎮化的時候,村子被高速公路的高架橋、被有線電視的線路貫通的時候,你會突然覺得濃郁的地氣不存在了。我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村人口占全國人口的比例是非常大的。就算一些現在的城里人,上追不過三代也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所以說,中國人的臍帶連接著的就是厚厚的泥土,他們的DNA就是農民。城市文明帶給人充分的物質便利和豐富的精神生活,但同時,人們又強烈地渴望從成堆的水泥格子和嘈雜的道路交通網中掙脫出來,回到自己精神的原鄉。
記者:路遙《平凡的世界》描寫了上個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期的整個陜北黃土高原鄉村的生活走向與熱切的人的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風貌,為我們提供了全景式的變革時代的斑駁燦爛的圖景,至今仍然具有極大的鼓舞人心的藝術力量。現在,進入怎樣的創作狀態,作家藝術家才能以雄壯之筆去描寫實現偉大的中國夢這樣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
葛水平:路遙作品中的人物,印著他走過的足跡,流著他體內的熱血,裝著他心底的情懷,揣著他懷中的夢想。我們可以把路遙和他作品中的孫少平、高加林做一比照:路遙上世紀40年代末出生在黃土高原上一個貧困農家的土窯里,溝壑縱橫的貧瘠村就是他成長的地方,而孫少平、高加林等人同樣生長在這樣一個農家,這樣一個農村;路遙7歲時被過繼給延川縣大伯家,而他作品的故事也總離不開這種叔伯情誼;路遙曾在延川縣立中學讀過書,孫少平和高加林也在縣立中學讀過書;路遙中學畢業后回鄉務農,并做過一年農村小學的教師,而孫少平、高加林也曾在縣立中學畢業后回鄉務農并在農村小學當過教師;路遙的初戀情人是北京女知青,而孫少平、高加林的戀愛對象也都有城里的姑娘……所以說,路遙懷著對生活的真誠之心,懷著對文學的虔敬之心在寫作。他從來沒有把寫作視為迎合人、取悅人的玩物。我覺得我們今天的作家和劇作家們,也應該抱有這樣一份真誠一份虔敬,過濾掉生活中一些光怪陸離的雜質,把今天這樣一個時代,或者像您說的——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景圖,留給后人。
記者:陜西這塊土地上自古以來,就有一種自虐式的追求高遠理想的苦斗精神,路遙是這樣,創辦了西安翻譯培訓學院的丁祖詒先生也是這樣,都具有夸父逐日的品質,您覺得這種精神,在當下具有何種意義與價值?
葛水平:當下的人,很少有像路遙、像路遙那個時代的人一樣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了。而理想、信念和追求本身就是生命的意義,生活的意義,人生的意義。人一旦沒有了理想和信念,也就沒有了追求,也就失去了意義。“愛和教育是人類永恒的話題”,丁祖詒先生說。“人有兩種活法:一種是為了錢,如果那樣你就不要搞教育,你經商去。一種是為了事業。”在中國這樣一個不是所有人能充分享受到教育機會的發展中國家,對人才有著全面巨大渴求的國家,受教育人口綜合素質下降會造成什么樣的結果呢?丁祖詒把教育興國興當做事業來做。長者有丁祖詒,晚輩有培華學院的姜波。只有與平凡生命需求結緣,帶著任性色彩的苦斗,才具有當下青年人追求的意義和價值!
記者:謝謝葛水平老師,您還有什么美妙的想法想和三秦父老交流?
葛水平:我最想說的是“秦晉之好”。路遙作品中的人物,與山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孫少平的父親孫玉厚年輕的時候,曾在一家商行吆牲靈,從軍渡過黃河,到山西柳林鎮馱瓷器……輪到孫少安的時候,孫家又把一個女方“一個財禮錢都不要”的賀秀蓮迎進家門,這女子模樣好看不說,進了孫少安家的那個破墻爛院里。此后,孫少安一家每逢緊要關口,運磚買騾子,辦磚廠籌款,山西的親家總是傾其所能,慷慨資助。在路遙的心目中,陜西與山西兩省人,有著永也割不斷的情緣。另外我還想說的是,《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就是在山西作協的《黃河》雜志上刊出的。一條黃河與一曲信天游,超越了地理的命名,為我們構筑了一個共同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