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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是需要長點皺紋的——對話著名作家遲子建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5年03月20日10:18 來源:解放日報 顧學文

      認識遲子建的最好方式,是品味她的文字,而不是追逐獎項的光芒。盡管,這光芒十分耀眼——一次獲茅盾文學獎、三次獲魯迅文學獎、一次獲冰心散文獎……

      與耀眼光芒相對的,是作家低頭望向生活的謙卑與真誠,是作家筆下小人物的卑微與鮮活。

      “光明的獲得不是在仰望的時刻,而是于低頭的一瞬。”遲子建始終把“低頭”定義為一個作家應有的姿態。

      有時我們生活得太貧血了,當真正的鮮血噴濺時,竟以為那是油漆

      暌違五年,遲子建在今年年初推出最新長篇小說《群山之巔》。

      這部十七章環形結構小說,描寫當下,卻又與歷史糾葛;波瀾壯闊,卻又詩意抒情。

      延續《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等遲子建作品的一貫風格,《群山之巔》也書寫著辛七雜、安雪兒等一眾小人物的精彩。但不同的是,從事寫作30年、一貫低調的遲子建,這一次,“破天荒”地參加了新書首發式。可見,這部歷時兩年寫就的小說,在她心中,自有不同尋常的分量。

      解放周末:《群山之巔》 這部小說有些讓人吃驚,20萬字不算大的體量,卻講述了數十位人物悲欣交集的故事,這么多人物是怎么構思出來的?

      遲子建:很多人物來自我的記憶。2001年,我在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莊里遇見一位老人。他說,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戰士,戰爭時負傷斷了三根肋骨,丟了半葉肺,至今肺部還有兩片彈片沒取出來。“文革”時他挨批,揍他的人說,別人打江山都成烈士了,你能活著回來,肯定是個逃兵。現在每月他只能領100多元錢的補助,連飯都不夠吃。這位老人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幾年前,我又聽說某駐軍部隊的一名年輕戰士,因陪首長的客人游玩時溺亡,卻被樹為見義勇為的英雄。這則新聞喚醒了我對那位老人的記憶,也喚醒了沉淀在我心里的其他一些素材。

      見過的“逃兵”和耳聞的“英雄”,形成了《群山之巔》的主體風貌。

      解放周末:小說開篇,用太陽火點煙的辛七雜甫一出場,就很吸引人,整部小說就活了。

      遲子建:辛七雜原型是我們小城里一個賣菜的老頭。有年春天他來我家,問我們家想要多少土豆、白菜和蘿卜做越冬蔬菜,他下種的時候,心里好有個數。那天太陽好,他站在院子里,說著說著,就從腰間抽出煙斗,又從褲兜里摸出一面凸透鏡,照向太陽,然后從另一個褲兜抽出紙條,湊向凸透鏡,瞬間就把太陽火引來了,點燃了煙斗。我問他為什么不用打火機或火柴,他撇著嘴說,天上有現成的火不用,花錢買火是傻瓜。再說了,太陽火點的煙味道好。

      如果說龍盞鎮是一池靜水的話,那么小說中的辛七雜是第一尾游動的魚兒,當其他的小人物不斷涌現,盡情展現他們生命舞姿的時候,水面自然會起了波瀾。

      解放周末:這是一部沒有主角的小說?

      遲子建:應該說是沒有絕對的主角。這部小說是我對世間小人物眾生相的一次集中勾勒。

      解放周末:您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在勾勒小人物,即使像《偽滿洲國》這樣的歷史題材小說。您為什么對塑造小人物情有獨鐘?

      遲子建:《偽滿洲國》 寫的是偽滿洲國時期東北底層人民的生活,呈現的是在特殊的歷史時期里,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和黑土地上的風土人情。我覺得生活是復雜的,偽滿洲國14年的歷史,不僅僅是歷史教科書上的內容。

      解放周末:您獲茅盾文學獎的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講述的是鄂溫克族這一鮮為人知的少數民族的命運,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小人物”。

      遲子建:有讀者寫信告訴我,他們讀這個故事之前,壓根兒沒聽說過這個民族。最初小說發表后,有評論說我虛構了一個不可能存在的部落,我的內心有說不出的痛楚。有時我們生活得太貧血了,所以當真正的鮮血噴濺時,竟以為那是油漆。

      全球化進程中,一些燦爛的文化正被現代文明侵襲。今天,如何看待和對待少數民族,反思我們的文明,是當代世界面臨的共同問題。

      作家如果缺乏擔當和勇氣,作品不痛不癢,就沒有意義了

      2005年,遲子建寫就《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女主人公在魔術師丈夫車禍去世后,獨自遠行。因山體滑坡,她所乘坐的列車中途停靠在一個盛產煤炭和寡婦的小鎮烏塘,在那里,她目睹苦難、不公和死亡,經歷了與以往生活不同的經歷。

      世界上的夜晚是一個人的夜晚,也是所有人的夜晚;那樣的夜晚也可能是遲子建的夜晚,那樣的故事也可能是遲子建自己的故事。在小說問世的3年前,遲子建的丈夫因車禍去世。悲苦的經歷,讓她對人世間的苦難,有了更多的關注和關懷。

      解放周末:“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這是 《群山之巔》的結尾,也是書中那些小人物的心境——心里有事不知道怎么說、不知道跟誰說。

      遲子建:那些卑微的小人物,懷揣著各自不同的傷殘的心,卻要努力活出人的樣子,多么不易。

      當你撥開都市五光十色的外衣,你會發現,幾千萬、幾百萬人生活著的都市,真正光鮮的并沒有多少,布衣百姓大都過著簡樸的小日子,演繹著生活的悲歡離合。

      光鮮的大人物通常只活在春天里,而小人物卻活在四季中,既有春光的照拂,也承受生活的寒露。所以說,“生活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

      文學作品要有所擔當,就要去感受小人物的痛苦和苦難。

      解放周末: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您的痛和書中人物的痛糅雜在一起了。

      遲子建:這樣的痛是切膚的。最初聽到愛人車禍的消息,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哆哆嗦嗦放下電話,我問蒼天:“我做錯了什么?”

      我承受個人痛苦的那段時期,中國頻頻發生礦難。看著電視上礦工妻子們悲傷的臉,我體味和咀嚼著她們的痛苦。我明白了,我經歷的災難是命運的;而她們經歷的災難,人為的成分多,是更大的不幸。我曾去煤礦采訪過,了解那里的生活。所以寫《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時,我沒有隔的感覺。

      這世界上最讓我感到恐懼的,便是在新聞里聽到世界某個角落又發生暴力、流血事件了。因為這是不該發生的事情,但又是這樣一個世界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解放周末:用文學表達這樣的痛苦,意義在哪里?

      遲子建:個人痛苦在眾生的痛苦面前,是多么的輕!

      比如,《世界上所有夜晚》 寫到的兩個寡婦,“礦工的妻子”和“魔術師的妻子”,背景不一樣,遭遇卻是一樣的,內心的情感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因為她們的角色不同,對痛的表達是不同的,一種是慘烈的、撕心裂肺的;一種是憂傷的,帶著綿綿回憶的。我希望能消除前一種痛苦。

      人世間有生離死別,這是自然的。但當社會的某些不公,使小人物的生離死別變得慘烈,我覺得一個作家就應該揭示這些東西,用筆把這種痛剝去。

      作家就是要做這個。

      解放周末:看似殘忍,但其實流露的是善意。

      遲子建:我覺得人在承受苦難的時候,也要想到世界上還有比你個人不幸更大的不幸,這樣想,個人的苦難可能就會變得小、變得輕,變得可以消解,甚至變成一種營養。

      一個作家,如果能幫作品中的人物一起擔當起來,就會感到快樂,一種從痛苦中生長出來的快樂。文學可以深入人心,為蒼涼世事中的種種不公留下注腳。作家如果缺乏擔當和勇氣,作品不痛不癢,就沒有意義了。

      煙火氣十足的市井場所,是文學的“重鎮”,讓人看到生活的真相

      當有的作家擔心生活有用空的一天時,遲子建卻自信地說,“我沒有這種擔心。因為進入知天命之年,我可納入筆下的生活依然豐饒。雖說我面貌上的春色,正別我而去,給我留下越來越多的白發,和越來越深的皺紋,但文學的春色,一直與我水乳交融。”

      閱讀遲子建的作品,可以感受到:筆下人物的鮮活,正是源自生活的鮮活。

      解放周末:文學的春色之所以一直與您水乳交融,是不是因為您所強調的那種始終“在生活里”的狀態?

      遲子建:生活先要進入血脈里,有一天它才會流淌出來。我寫《額爾古納河右岸》,整個背景就是我從小生活的大興安嶺那一帶山林。如果我僅僅因為關注這個題材而過去生活一段時間,體驗完了回來寫,我會找不到感覺的。

      我一直游走在城市與鄉村之間。不是體驗生活的那種游走,而是真正地生活在這兩個領地,這樣得來的文學滋養是天然的,不是刻意的探訪。一旦要把積攢的素材變成文學的一部分,構筑起來不會吃力,因為我已與環境和人物融為一體。

      解放周末:具體是一種怎樣的生活?

      遲子建:我喜歡市井和市井人物。那些煙火氣十足的市井場所,散發著柴米油鹽的氣息,是文學的“重鎮”,因為它們讓我看到了生活的真相。我很喜歡逛夜市,在那里能見到豪爽大方的商販,也看得見斤斤計較的。他們做小生意時,互相調侃,語言風趣智慧、有滋有味。

      每個市井人物,也都像一面多棱鏡,折射著我們這個時代,更折射著他們不同的生活側面,有生之艱辛和不平,也有苦中的快樂和詩意。若想了解一個時代,最好的辦法就是走近小人物。在他們身上,你能感受到苦辣酸甜,看到希望,也看到蒼涼。因為他們活在現實的矛盾中,活在塵埃里,可感可觸。

      與之相比,在大人物身上就很難找到人性的閃光點。雖說他們也有驚心動魄的內心生活,也有我們未知的痛苦,但我與他們的生活相距甚遠,難以靠近。我的筆觸還是伸向泥濘的街巷,伸向寒舍,伸向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的普通人,才更暢快和滋潤。

      解放周末:有的作家僅靠新聞資料去寫作,這種貌似深刻的寫作,不管文筆多么洗練,其內在的貧血和慌張還是可以感覺到的。

      遲子建:因為他們已經被懸掛起來,寫出來的東西不可能不干澀。文學是特別世俗、特別樸素又特別天籟的東西。

      解放周末:生活中充滿了變化,比如文學潮流的變化,這些變化會影響你嗎?

      遲子建:我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發表作品,那正是新時期文學風起云涌的時期,各種潮流和主義紛至沓來。我從來沒有被歸入哪個流派、沒有被放在哪面旗幟下。不入流,恰恰給了我廣闊的生長空間,憑著自己對文學的理解和判斷,走自己的路。

      解放周末:但從《北極村童話》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額爾古納河右岸》,到今天的《群山之巔》,我們依然看到了變化。

      遲子建:作家不可能不變,但這種變是靜悄悄發生的。我所有的變都是漸變,也就是自然而然的變,不是刻意求新的突變。我屬于那種從山里流出來的小溪,沒有匯入大江河,而是帶著流經土地山川草木的氣息寫作。

      歲月在鬢間染上霜雪,必然也讓你的筆具有了滄桑感。寫作《北極村童話》時,我才20歲;而寫作《群山之巔》時,我已50歲了。30年的光陰,如果凝聚成一片泥土的話,那么這泥土散發的是苦澀的清香,我的人生,我的寫作,可能都打上這樣的烙印。而且,一個作家的作品是需要長點皺紋的。

      解放周末:“皺紋”對作品意味著什么?

      遲子建:是骨子里的滄桑感,它可以讓你的作品舉重若輕,渾然天成。

      把自己看得小了,世界就會大了; 把自己看得過大,世界就一定小了

      《光明在低頭的一瞬》是遲子建的一篇散文,文章不長,寫她在俄羅斯一座教堂參觀壁畫,當她從畫上收回目光低下頭來的一瞬,看到了一位正在安靜地打掃祭壇燭油的老婦人。

      她細寫了老婦人的外形動作和對清掃燭油職責的虔敬,感慨道:“她的勞作是安然的,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種永恒的光明:光明的獲得不是在仰望的時刻,而是于低頭的一瞬。”

      低頭,正是遲子建寫作的態度,也是她對待世界的態度。

      解放周末:在俄羅斯教堂參觀時,這低頭的瞬間是什么打動了您?

      遲子建:我看見了人間真正的淚滴。這樣的淚滴對作家來說,是最應該拾取的光明。

      我們在人間,就是在塵埃里。塵埃里的光明,注定是泥濘中爛漫的春光,這樣的光明帶有煙火氣,給人濕漉漉的感覺。

      解放周末:低頭才能看見這光明,這小人物的悲歡離合。

      遲子建:一個作家把自己看得小了,世界就會大了;把自己看得過大,世界就一定小了。一個人要想真正融入世界中,一定要把自己變得小一些,最好小如微塵,這樣,世界才能升騰起來。

      有時候人們自以為聰明。我曾在一個短篇里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有個外鄉人來到村子里,帶來了賺錢的機會,村里人就都不收莊稼,跟著去賺外快了。只有一對智障夫妻,因為沒有那么多的心思,只知道春種秋收,所以全村只有他們倆把莊稼收回來了。而收回來的第二天,天降大雪,把還沒收的莊稼全都蓋住了。

      這對夫妻用一種天然的氣質擁有了真理,他們的心靈沒有枷鎖,而心靈沒有枷鎖的人,是非常燦爛的,爆發出來的激情和熱量是驚人的。

      解放周末:說到激情和熱量,大家普遍感覺您的作品總在蒼涼中給人留下一絲溫暖。是不是知蒼涼而后才能感受到溫暖?

      遲子建:我的小說偏蒼涼。人長壽不過百多歲,在宇宙間只是一個瞬間。一個瞬間的生命,渴望著蒼涼中的溫暖,這是人世間最動人的一種情感,也是人性中最柔軟的品質。所以,好小說應該具備柔軟的品質和詩意,這是我的文學審美追求。

      解放周末:有些人認為詩意和溫暖與深刻背道而馳。

      遲子建:其實,沒有抒寫苦難,詩意怎么會呈現?沒有描寫人性的丑陋和寒涼,溫暖何來?

      我在東北生活,東北的冬天特別長。冬天你從戶外回到房間,第一件事兒就是去烤烤火。一個在寒冷地區長大的人,心里總會惦記著那團火。我寫了這么多的蒼涼、這么多的人生不平后,我要看到這團火,體會這團火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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