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被暈染的老照片,有現實中的烈火,也有輕煙籠罩中的過去,在男女聲的低聲吟唱中,路易斯安那州的魅影被掀開,這是美國HBO偵探劇《真探》的開篇,中國觀眾說,這是在王家衛身上才有的痕跡。其實與王家衛無關,只是在罪案劇多靠案情離奇取勝的今天,《真探》卻另辟蹊徑,它像一條吐著信子的眼鏡蛇,在17年前的那樁離奇案件中窺探著暴力的根源和本質,而在這幽深的窺探中,人性又無可非議地占據了高地。正如《赫芬頓郵報》評論所說:《真探》關注的并不是光鮮而標準的人類道德,亦如片中飾演警探拉斯特·科爾的馬修·麥康納所說的那樣“沒有什么能夠永存”。《真探》半紀錄式的風格、多視角的敘述、雙主線結構、案情推進的緩慢,都不可避免地會讓習慣了傳統罪案劇一集一案、高密度情節的敘事節奏的觀眾失去耐心,但是如果“硬著頭皮”看下去,就會發現在電視劇眾多的“胭脂俗粉”里,《真探》的確與《好萊塢報道者》的中肯評價高度一致:“這是繼《亡者歸來》、《昭雪》、《小鎮疑云》之后,又一部在情緒、節奏、結構以及視覺上相當出色的影片。毫無疑問,這是2014年最出色的電視劇之一。”
早在1990年,由大衛·林奇編劇并執導的《雙峰鎮》(Twin Peaks)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真探》的前生,盡管后者在影響力上并沒有當年的《雙峰鎮》那樣轟動一時,但全篇幅圍繞一樁奇案展開敘事,營造極致神秘感的方式有過之無不及。時隔多年后,《真探》攜手奧斯卡影帝馬修·麥康納在路易斯安那州給HBO的迷你劇注入了又一支強心劑——整劇中散發出來的哥特風格和貫穿始終的愛與絕望的這個掙扎,都將使其永垂美劇青史,而這一切或多或少也是由于導演凱瑞·福永的成功掌鏡以及他身上古典主義的積養和血液里的日本暴力美學。全篇所流露出來的美國南方文學式的“喧囂與騷動”,不禁將人拉回到上世紀60年代《出租車司機》殘喘的街頭,一種黑色敘事的壓抑感也隨著電影式的構圖鋪排開來,仿佛拉斯特(Rust)和馬蒂(Martin)兩個人的人生就天然地裹挾在宗教罪案的疑云中,從未脫凈,也無從擺脫。盡管,第一季的結尾處拉斯特和馬蒂這兩個硬漢在醫院冰釋前嫌,相擁而泣,甚至連素日里怪誕陰冷的拉斯特也暖意十足地說道:“你知道嗎?關于天空你弄錯了,以前,這個世界只有黑暗,要我說,是光明占了上風”,但這并不破壞全劇整體的美學風格。從這個意義上看,《真探》之真,尋找的不僅僅是事實的真相,也是發掘人性的真相和內心的又一自我。
心理學上講,“人總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這樣的心理自我辯護在拉斯特身上尤其明顯。從最一開始,到“覺得天空的藍色不如他意,都可以跟天空干一架”,到發現原來是“光明占了上風”——這不僅是因為普世的正義戰勝了邪惡,更是因為拉斯特在1995到2012這17年的人生跨度中經歷了太多顏色的天空,他經歷過無數次的“仰望”,最終愿意相信頭頂上的天空是光明的。而這,不僅僅是拉斯特一個人的“真相”,也是屬于電視機前的每一個人的,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像他這般幸運地見到光明之色。站在這個層面看《真探》,罪案本身就顯得不是那么舉足輕重了,這也不難解釋為什么整部劇花了大量的筆墨在強力刻畫人物。
與大部分偵探劇借助“巾幗女英雄”來調色的慣用方式不同,《真探》老老實實地講著男人間的故事——一個乖戾多變,生活動蕩;一個精明強干,中產富足。如何駕馭這樣兩條本應沒有交集卻又處處都是死結的人物線條,既要保證人物之間不會互相同構,又要確保在追求真相的一致目標時能夠有充足的合理動機,對于任何一個劇作家而言都不是一件易事。講一千個風花雪月的故事不難,難的是講一場沒有風月的故事。比起美女特工,《真探》里這兩個“其貌不揚”的老男人更耐人尋味些。
在HBO發布的《真探》幕后紀錄片中,關于該劇,編劇、導演、藝術指導、化妝師都反反復復地提到了一個詞“自然”。他們反復重申自己的工作并不是要制造“自然”,而是尋找和發現“自然”,比如曠野里的一棵樹,路易斯安那州的那片靜謐之湖,在這個辛苦的發現之旅里,《真探》里的一切就是真相,不管是人物眼里的外在世界,還是編劇筆下的人物內心。用導演自己的話講:“我只是用了一個非常規的方式去講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而這個在“圣經地帶”講故事的非常規方式,就是有的放矢地還原。沉浸在《真探》的詩意罪惡中不能自拔,環顧國產電視劇婆媳大戰、宮廷艷史、諜戰風云的一派繁華景象中,忽然深深地感受到一絲涼意——原來這接地氣的熱鬧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因為電視里也該有人生的真相如探,如《真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