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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是個快樂的老頭兒。
我就收藏了他一幅快樂的字。
題字并帶故事,難得更難忘。那是1991年4月初,我有幸參加由馮牧、高洪波率隊的作家團到云南采風,十五日夜走滇境。團員中除汪曾祺外,還有李瑛、凌力、陸星兒、張守仁、高偉、周桐淦等。泛舟星云湖,乘車入云端。路上,我對汪老說,您的故鄉高郵,除了秦少游有名,就是您啦!汪老笑成了一朵花,說我只能排老三,前頭還有鴨蛋呢。打一個雙黃,再打一個還雙黃!你們看,我腦袋像不像鴨蛋?都是小時候鴨蛋吃的,朝朝暮暮吃!汪老妙語連珠,我們很快被他擒住,成了鐵桿汪絲。飲料太甜,他說,我擔心喝下去會不會變成果脯?潑水節被潑得一塌糊涂,他說,我被祝福得淋漓盡致!登山崴腳拄杖跛行,他說,一失足成千古恨!談起戒煙,他更是大嘴咧成瓢,寧減十年壽,不忘紅塔山!
汪老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以其空靈、淡遠的美文跨越幾個時代,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小說、散文無不匠心獨具。《受戒》《大淖記事》等名篇自不必說,他改編的京劇《沙家浜》可謂家喻戶曉。阿慶嫂的著名唱段:“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竟是用一組數字組成。始信汪老為學,除國文外,算術也不含糊。更有一手好字畫,酒后揮毫滿紙香。他喜美食,且又說又練,之后還要寫進文章,“我做的燒小蘿卜確實好吃,因為是用干貝燒的,”客人“吃得非常開心,最后連湯汁都端起來喝了”。這個客人,也含我一個。那年冬天。我跟愛人去汪老位于北京蒲黃榆的居所看望,開得門時,卻見他足套老北京大毛窩,怪異卻暖和。我們才坐定,他突然自顧回了里屋。再次現身時,默默然,足下換了一雙是樣兒的皮鞋。
汪老為文,沒有轟轟烈烈,凡人小事,民俗鄉情,從小的視角楔入,把對人對事的領悟,以不事雕琢的妙筆娓娓敘來。不緊不慢,如繭中抽絲,似柳梢掛霧。藏于其質樸文字中的幽默,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師沈從文的真傳。即使身處逆境,仍是一個快樂的老頭兒,筆下風趣多多。在《隨遇而安》中,他這樣寫道:
文化大革命中,我一天看到一批侮辱性的大字報,到醫務所量了量血壓,低壓110,高壓170。平常我的血壓是相當平穩正常的,90—130。我覺得衛生部應該發一個文件:為了保障人民的健康,不要再搞突然襲擊式的政治運動。
說起汪老的風趣,同行彩云之南的快樂再浮眼前。那天,東道主安排我們暢游星云湖。我因眼疾未愈,戴墨鏡以保護,豈料高原烈日實在愛我,船至湖心,原本白嫩的臉已烤成花瓜。特別是制高點鼻梁兒,更是五彩繽紛。當我摘鏡擦汗時,一船人笑成傻瓜。鏡后的兩片雪白與鏡外的紅黑形成絕世奇觀。
汪老邊笑邊說,李迪啊,我為你寫照八個字:有鏡藏眼,無地容鼻。
眾人再掀笑浪。過后,我對汪老說,我向您求這八個字,行嗎?
汪老欣然。入夜,陳釀微醺,展紙揮毫,不但以獨特的汪體瀟灑八個大字,還陪嫁一段美文:
李迪眼有宿疾,滇西日照甚烈,乃戴墨鏡。而其鼻準暴露在外,曬得艷若桃花。或有贊美其鼻者,李迪掩鼻俯首曰,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席間,偶作諧語。李迪甚喜,以為是其滇西之行之形象概括,囑為書之。
一九九一年四月下旬汪曾祺記
落款加印,右上壓一閑章:人書俱老。
現在,這幅墨寶懸于我家客廳,成為我最珍貴的收藏。每日仰觀,浮想聯翩,不但快樂,更悟出人貴有自知之明的道理。
我想,這也許是汪老題詞時沒有想到的吧!
那年,離滇返京前夜,汪老舉著酒杯走到我們面前,說,我們啊,我們這些人是多么善良!為了這個善良,我們付出的太多,太多!
說完,他老淚縱橫。
1997年5月16日,汪老仙逝于京。在圣桑的大提琴獨奏曲《天鵝》高貴典雅的旋律中,安睡花叢。我向他獻上一朵紅玫瑰,淚眼模糊中,我想,汪老人在花中,魂魄或早已如圣潔的天鵝,優雅從容地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