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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俗,正月十五以內(nèi)都算年,歡歌笑語,喜氣洋洋。就在大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正月十二凌晨三時三十分,一位給億萬聽眾帶來歡樂的評書大師走了,永遠地告別了人生舞臺。“古有柳敬亭,今有袁闊成。”袁闊成,一人,一塊醒木,一套桌椅,一把折扇,一方手巾,便是一臺戲,吸引了幾代人。“世上行當甚多,唯有說書難習。裝文裝武我自己,好像一臺大戲。”曲未終,戲未散,主角卻已走,留下了永遠的聲音,留下了美好的時代記憶。
“評書繼承開掘,就要一遍拆洗一遍新”
評書是我國民間優(yōu)秀口頭文學藝術(shù)形式之一。評書表演藝術(shù)“可溯之源長,可證之史短”。《墨子·耕柱》篇云:“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從廣義上講,民間說書已有幾千年歷史。現(xiàn)代意義上的評書,作為獨立的表演形式和藝術(shù)種類,大致在明末清初形成。當時紅遍大江南北技術(shù)卓群的評書藝人柳敬亭,被學者和說書行里公認為創(chuàng)始人。而真正創(chuàng)新北方評書之人,應該是柳敬亭的徒弟北京鼓曲藝人王鴻興。評書藝人的來源多為“唱曲”的轉(zhuǎn)行。相傳形成于北京的評書藝術(shù),其第一代藝人王鴻興,原來就是表演“弦子書”的說唱藝人。
評書是一門說故事的藝術(shù)。袁闊成生在評書世家,其伯父袁杰亭、袁杰英,父親袁杰武,合稱“袁氏三杰”;大伯父袁杰亭更被稱為“說書的梅蘭芳”。評書界有“無派不宗袁”之說。袁闊成自幼隨父學藝,后拜名家金杰立為師,并得到陳士和的指點。14歲,少年袁闊成登臺獻藝,以短打書《十二金錢鏢》《施公案》享名。 袁先生說了一輩子書,幾代評書迷聽著他說的書長大,有人總結(jié)他說書有“漂、俏、帥、脆”的特點。文人評價他說書就高級一些:“語斷昆山分石玉,言傾滄海鑒魚龍”。鄰居劉大爺年逾80,聽了袁闊成一輩子書,說話直截了當,感情表達更豐富:“袁闊成走了,太可惜了的!他走了,把劉關(guān)張帶走了,把趙子龍帶走了,肖飛、許云峰也都帶走了呀!”當年談到莎士比亞,有人評論說,“有多少個讀者就有多少個哈姆萊特”。而袁闊成的評書表演藝術(shù)達到了更高的境界和效果,“有多少個聽眾,就有多少個趙子龍”。
不管男女老少、出身貴賤、文化程度高低,聽袁先生的《三國演義》都上癮。先生說書沉穩(wěn)大氣、機智風趣,接“地氣”,貼近百姓生活。如說到蔣干盜書一折,眾聽友都為周瑜捏一把汗,怕他酒喝高了,袁先生微微一笑:“書中暗表,宴會上周都督喝酒用的是轉(zhuǎn)心壺,可憐的蔣干喝的是度數(shù)高的烈性酒,而酒壺一轉(zhuǎn),周公瑾喝的跟現(xiàn)在的‘麥乳精’差不多。”上世紀70年代末,“麥乳精”是一種營養(yǎng)品,跟今天的進口奶有一拼。你說,聽到這里,這聽眾能不樂嗎?這里真要感謝袁先生,少年調(diào)皮出了圈的我,因為他,曾得到過難得的一次表揚。那時節(jié),每天中午12點半,“戲匣子”(收音機)長篇小說連播節(jié)目里,播放袁先生的《三國演義》,就半個小時。放學后我和一些伙伴背著書包就往家跑。從小照顧我的奶奶還欣慰地說:“孩子大了,懂事了,不在外面野了,惦記家了。”不久,老奶奶也聽上了《三國演義》,明白了一切,“他哪是惦記家呀,他惦記的是關(guān)二爺是張飛!”可以說,因為袁先生傳神動人的評書藝術(shù),多少如我一樣年齡的人度過了還算美好的少年時代。袁闊成也如《三國演義》一般,婦孺皆知,有口皆碑,家喻戶曉了。
上世紀50年代初,袁闊成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兼收并蓄開現(xiàn)代評書之先河。后來創(chuàng)作的大量現(xiàn)代經(jīng)典名段,如《野火春風斗古城》《許云峰赴宴》《林海雪原》《烈火金剛》,許多人至今津津樂道。前日,幾位好友約在一起緬懷袁闊成先生,重聽了他的名段《肖飛買藥》。這個取材于長篇小說《烈火金剛》中人物抗日英雄肖飛的故事,故事內(nèi)容耳熟能詳,有些段子有人甚至可以背誦如流,可是如今聽起來還是精彩依舊。當聽到肖飛孤膽英雄沖到日本特務頭子川島一郎開的大藥房去取藥,被日本特務圍住的時候,大家屏息細聽,真為英雄肖飛的生命安危揪著心。結(jié)局無人不曉,聽時仍要動情,這就是袁闊成評書藝術(shù)的魅力所在。40分鐘的《肖飛買藥》聽罷,眾人情不自禁擊掌叫好。
縱觀袁闊成一生的評書藝術(shù),按年份算來,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青年、中年、老年。
少年因說短打書而走紅的他,天賦極高,祖師爺賞這口飯吃,也有初上舞臺嚇得大哭的一幕。青年時代的袁闊成憑借家學淵源、功底深厚,努力創(chuàng)新開拓,將書館場子里小舞臺的傳統(tǒng)評書帶到了現(xiàn)代的大舞臺上,更在演編新書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被譽為“說新書的帶頭人”。
中年時代的他,藝術(shù)愈加爐火純青,事業(yè)上達到了頂峰。《三國演義》和《西楚霸王》這兩部書都是評書界的教科書。他把自己的情感融入書中人物,做到物我兩忘、情景交融,隨書中人物喜而喜憂而憂。說《三國演義》,他為書中劉、關(guān)、張、趙的義氣和英雄氣概所打動,英雄的血流淌在他的心中,說起書來豪情萬丈。但說完走麥城,關(guān)、張、劉先后作古,袁先生動了情,淚流滿面,滿目愴然,心灰意冷,心氣大減,竟沒有心情繼續(xù)說下去了,以至《三國演義》全書后半部,錄音推遲。后來在熱愛評書藝術(shù)、喜愛《三國演義》的王震同志的直接鼓勵下,袁先生才鼓足勇氣,完成了整部書的錄制。
1981年,他表演技藝正值高峰時期,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制了長篇評書《三國演義》。“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人物。”他說古論今,情理相融,擬聲狀物,如臨其境。三英戰(zhàn)呂布、古城斬蔡陽、大戰(zhàn)長坂坡等大戰(zhàn)場景;擊鼓罵曹、三顧茅廬、舌戰(zhàn)群儒等文人之戲;蔣干盜書、劉備過江龍鳳呈祥等喜劇場面;白帝城、落鳳坡、五丈原等悲情故事,他演繹得蕩氣回腸,通過電波傳遍華夏大地,影響了無數(shù)人。幾年后,他又根據(jù)歷史小說《水滸傳》改編了長篇評書《水泊梁山》。他顛覆了施耐庵的原著,充分運用了評書的技巧和構(gòu)成要素,重立“梁子”(評書稱故事梗概為“梁子”),再造了“趟”。“梁子”是骨架,“趟”就是血肉,前者制約后者,骨架立得正,血肉豐滿,聲情并茂,在敘述表演過程中見景生情,即興“現(xiàn)掛”更是畫龍點睛。如說到小霸王周通搶親,花和尚魯智深打抱不平替新娘入了洞房,周通酒后急于見美嬌娘,急沖沖鉆進銷金帳,說時遲,那時快,“從帳子里忽然飛出一只船來,將小霸王踢翻在地——那哪是船啊,那是魯達的一只大腳!”短短的這一小段書,竟得到幾十次笑聲、三次鼓掌叫好聲。《水泊梁山》更是影響了眾多年輕人,不少人為此喜歡上了古典文學,喜歡上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
進入晚年之后的袁闊成先生又講了一部大書《封神演義》。這是一部鬧中有靜的作品,帝王將相,傳說神話,神仙妖精,市井俗人,活靈活現(xiàn),妙趣橫生。在今天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聽這部書,純粹休閑,讓人消除煩惱心胸開闊,多了許多的豁達。
袁闊成會的書多,會的書全。無論袍帶書(講史及英雄傳奇書)、短打書(俠義公案書)、神怪書(神話怪異書),樣樣精通,各個精彩,拿得起,放得下。聞聽袁先生走了,和袁家有著世交的評書泰斗連闊如之女、著名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連麗如悲痛萬分,“師叔走了,帶走了多少好玩意兒呀!他一走,以后誰還能說短打書呀!”
袁闊成先生評書藝術(shù)博采眾長,吸取了眾多名家精華而自成一家,將評書藝術(shù)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2001年春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保利集團在保利劇院合作了一場晚會,名叫《永不消失的電波——中外名著名家朗誦會》。演出非常成功,觀眾座無虛席。袁闊成表演了評書《李自成》一個片段,觀眾掌聲雷動。在后臺我和先生聊了起來。“袁老師,您今天說的這段書和電臺里說的有點兒不一樣啊。”“你還真是用心聽書了!”先生先夸獎了我,然后擦了擦臉上的汗說:“評書藝術(shù)要不斷創(chuàng)新,根據(jù)時代的要求,環(huán)境的變化,一定要把新的東西,包括新的語言揉進去,不能照搬老套,我們行話叫‘一遍拆洗一遍新’。當然,傳統(tǒng)一定要繼承,觀眾一人一口味,有向著火的就有向著燈的。只有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新開拓,評書才能真正被觀眾所接受。”袁先生說得激動,我聽得認真,袁先生很開心,說有空請我喝酒。我知道袁先生是很有酒量的,平時也愛喝兩口,本想和他老人家好好喝上一頓,從他那里多學習學習知識,多長長見識,可惜后來雖見過幾面,終沒有一起喝上酒。
“哪來的那么多規(guī)矩,都坐下”
當我為寫這篇文章查看大量資料,又從袁先生的親朋好友和學生口中知道他一些故事,為先生的高風亮節(jié)、俠義風骨所感動,也為先生認認真真說書、堂堂正正做人而擊掌。
演藝圈是個名利場,有些人為名為利削尖腦袋不擇手段丑態(tài)百出。袁闊成,一代評書大家,對名和利淡泊如水,一心只為他熱愛的評書藝術(shù),遠離名利場。他愛評書,視書如命,評書給他事業(yè)上帶來了輝煌,成就他一代宗師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苦難、災難、甚至致命的打擊。
袁闊成說的書里面涉及不少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神鬼妖怪的故事,十年浩劫,這些成了他的罪狀,他是個被“重點照顧”的對象。這期間,他被審查,抽不出身去照顧家里。他有五女一子,唯一的兒子得了白喉,病情十分嚴重,正趕上兩派武斗,“反動權(quán)威”又靠邊站了,醫(yī)院救治非常不及時,耽誤了最佳治療期,兒子病情惡化,早逝。這對于袁闊成的打擊是致命的。中年喪子,他痛不欲生,許多年也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對五個女兒,袁先生沒有苛求她們子承父業(yè),只有三女兒袁田喜愛評書,并取得了成績,袁先生也為此得到些許的安慰。
袁闊成淡看名利,對朋友卻肝膽相照。《三國演義》中,他所描述的關(guān)云長大概就是他的榜樣,義氣千秋,浩氣沖天。他的好友,被稱為評書“四大天王”之一的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田連元,說起他這位可親可敬的老哥哥激動不已:“他對評書藝術(shù)的追求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為了創(chuàng)作新書,歌頌時代英雄,他不知去過多少次農(nóng)村、工廠、礦山,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拜工人為師,體驗生活,吸取大量的創(chuàng)作營養(yǎng)。那時,我和他坐火車從錦州到山海關(guān)體驗生活,一天打個來回,辛苦自不必說,晚上累了,哥兒倆偷偷喝點小酒,說說貼心話,談談創(chuàng)作心得。后來他表演工業(yè)題材的評書小段《三聲笛》時,模仿開汽車的形象,逼真得讓專業(yè)司機都吃驚。哪怕一個掛擋的微小動作,都能使人區(qū)分出是大型客貨車還是小轎車,真是讓人拜服呀!他對我的關(guān)心更是無微不至。70歲時,我得一種怪病,喉管痙攣。袁老兄聽說后立刻派女兒來沈陽看我。袁田看見我就說:‘我爸昨天一夜沒睡,就想著你們哥兒倆在一起交往的細節(jié)呢。’老哥哥重情重義啊!去年我出了車禍,他也是派袁田趕來醫(yī)院看我,安慰我,而他自己也在病中啊!”說到這里,田先生流下了熱淚。
在演藝界,說起袁闊成照顧病中的妻子,人人交口稱贊。早在上世紀70年代,在營口,鄰居經(jīng)常看見袁闊成為病病歪歪的妻子煎湯熬藥。后來,老伴病倒在床上,袁闊成十分難過。彼時,袁闊成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但他不離不棄,一如既往地照顧病中的妻子。而老伴這一倒下便是近40年。人的眼睛長在前面,所以習慣向前看,看自己看他人眼前的事物,看到名利,看到成功,看到輝煌,看到鮮花和掌聲,但回回頭,向后看上一看,40年,人生的一半,多么漫長遙遠!袁先生卻是用相當?shù)木υ跓o怨無悔地照顧一個病人。父母子女之間尚“久病床前無孝子”,用半生去照顧臥床的老伴,真要為袁闊成先生豎起大拇哥,為他點上一千個一萬個贊!后來這十幾年,袁先生只要回到家,便親自下廚為老伴做飯。他知道她吃什么飯菜順口,吃什么飯菜舒服,吃什么飯菜更能吸收營養(yǎng),直到前年袁夫人去世。這個女人是不幸的,一生遭受病痛的折磨,又在中年喪子,雪上加霜,但她又是幸福的,一生中有疼她愛她的真男人守護。
袁闊成為人豪爽,敢做敢當。他堅守做人的原則,不唯利是圖,不獻媚不溜須,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堪稱一顆亮閃閃硬邦邦的銅豌豆。酒席上他為自己敬佩的長輩老師敬酒,也為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夾菜。他的學生眾多,但他身上絕沒有舊社會藝人身上的壞習氣。每當吃飯時,他總是笑著說:“都別爭,誰掙得多吃誰!”當然,結(jié)賬的必是他了。他的學生、鐵路文工團著名評書演員田戰(zhàn)義回憶說:“上世紀80年代和袁老師去石家莊演出,他一定要求人家把宣傳海報上的名字寫得一般大,不能突出他自己。他對學生只有關(guān)懷、照顧、指導。”
袁老師還有一個特殊的習慣,約會從不遲到。而如果是他定的約,必要提前15分鐘來等人,不管對待何人無一例外。講起來是小事一件,真正做起來卻不易,何況袁闊成是馳名海內(nèi)外的藝術(shù)大師呢。他認為,守時是對人最基本的尊重。他的一位學生,約好朋友談事,按時來到地點,見袁先生早已在那里等候了,羞愧難當。莊子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袁闊成先生用真和誠,換來了愛戴和敬仰。
年前,他的幾位學生去醫(yī)院看望病重的袁老師,這時的他已經(jīng)昏迷不醒神志不清了。學生們心情沉重,畢恭畢敬地站在床前,深情地守護著自己敬愛的老師。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袁闊成忽然說了話:“都坐下,哪兒那么多規(guī)矩!”學生又驚又喜,眼淚禁不住掉了下來,“病得這么重,還在想著他人!”
86歲,仁者壽的年齡,袁先生走了,去天堂的路上太匆匆。按風俗,86歲高壽仙逝應叫喜喪,但無數(shù)的評書愛好者還是舍不得袁先生走,還沒有聽夠他的評書。我們再也見不到袁先生說諸葛亮草船借箭,聽不到時遷祝家莊偷雞,聽不到許云峰赴宴,聽不到楊子榮舌戰(zhàn)小爐匠了……但這些書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我們腦海里。打開記憶的門,這些鮮活的人物形象就會隨著袁先生繪聲繪色的聲音和表演迸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