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草根詩人”現象與詩歌新生態研討會 >> 正文
對于詩歌寫作中的草根現象這樣一個言不及義、易于引發歧義的話題區間,任何談論都要小心翼翼。
首先是關于詩人的身份問題。在中國的詩歌傳統中,詩歷來分為兩類,馮夢龍《序山歌》中說,“書契以來,代有歌謠,太史所陳,并稱風雅”。風和雅,是詩歌的兩個大類;自然寫作者也就有兩個身份——文人、人民。文人當然也是人民,但由于他們寫作的專業性和個人性,就常被看做是一個單獨的群體了。文人寫作通常體現了寫作的專業性與難度,也體現了個人的性格與襟懷,情感與意緒,風格通常是比較典雅或高級的。“人民”更多是指一般底層的或草根的民眾,“沉默的大多數”的部分,既然是“沉默”的,自然是無須寫作的。但人民有時候也會興之所至地“寫”一點,《詩經》中大部分的作品——至少是《國風》中的大部分,從風格和口吻上看,就是屬于民歌的。民歌的作者當然是無名的草根族。馮夢龍說,“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可見民歌的根本在于“真”。
民歌被壓抑的狀態其實是一直存在的,雖然我們口口聲聲說“貼近群眾、貼近現實”,但人民一旦寫作,就會感到驚詫,就會受不了。最近,草根詩歌引起了媒體和大眾讀者的熱烈討論,提出各種看似煞有介事的問題,其實都說明了大家對于人民寫作的不習慣。從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民歌其實也不存在,《紅旗歌謠》是民歌嗎?很多情況下是文人假代了人民的口吻去寫作,人民最終還是沉默的。
余秀華的作品體現了一個底層的書寫者的本色,當她寫出“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時候,大家就開始受不了,覺得要改成“穿越大半個中國去愛你”。意思當然是一樣的,但卻不是一首詩了。“睡你”是民歌的表達方法,“愛你”是文人的表達方法,而我們卻非要把民歌的元素徹底抽掉,這當然是不符合“貼近群眾、貼近生活”的。
其次是草根詩歌的倫理問題。這個問題討論了10年了,我認為,這個問題有兩個層面:一是作為“公共倫理”或者社會話題,底層寫作應該值得我們熱烈討論,因為人民實在是太苦了——現在當然好得多了,十幾年前,中國的礦難數字比全世界的總和還要多,類似“富士康的十五跳”那樣的事情也才過去五六年,地方政府對這件事情至今有沒有調查和交代,誰也不清楚。這種情況下,沉默的大多數還有辦法沉默嗎?他們等不得了,本來輕易不會寫作的,但他們終于寫作了,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文學已經算不得一回事了,比起社會公共倫理來,比起人民的生命、生存來,文學算什么?別計較人家寫得怎么樣,你寫得好,能夠給人民一個公平嗎,能解決生存的問題嗎?在那種情況下,作為一個有社會倫理關懷的寫作者,就應該讓所有的問題退居其次。
但是另一方面,寫作就是文學問題。我們仍然會尋找那些底層寫作中更感人的、寫得更好的作品。鄭小瓊就是這樣被發現和被重視的,余秀華和更多的寫作者如今之所以被專業的批評家和詩人們關注,也是因為她寫得比較好——將他們與一流的詩人相比較是沒有必要的,但與一般的詩人比,與我們對于一個不錯的寫作者的期許比,余秀華等人寫得還是不錯的。他們的詩歌有質感、有痛感,有一些專業性。另外,從重要性上看,我甚至覺得,余秀華的詩歌比一個專業性更好的詩人的作品要重要得多,因為她更能夠成為這個“時代的痕跡”。
關于草根詩歌中的美學問題則更復雜。在今天,草根詩歌首先表現出一個共性,即“泛反諷性”——這是我的一個命名。泛反諷,首先是說反諷的廣泛存在,這是一種普遍的原則,在今天的社會語境中、文學場中、傳播情境中,鄭重地抒情或者敘事常常是不合時宜的。一些文人詩歌寫得太“緊”,太雅,所以不夠有活力,因此很難在現在這樣的時代中吸引讀者。其次,泛反諷的意思是它“暗自存在”,或隱或顯,并不那么明顯,不易覺察,但仔細體味會感受到它的存在。余秀華的詩就是如此,我體會到了她作品中固有的悲愴、孤單,固有的堅韌,但是她用的是略帶反諷的表達,淡淡地、故意輕松地、略顯詼諧地表達。這種表達方式讓讀者在感受到的時候又覺得適度,可以接受。這是余秀華詩歌寫作的一個秘密。
此外,網絡世界有一套特殊的環境屬性,比如隱身、面具、虛擬、狂歡,這樣的世界給詩歌帶來了一種新的表達風格,一種帶有簡明化、詼諧性、一次性、力度感的表達,如果不是,就會被淹沒。這使得每一個詩歌寫作者都不得不考慮語言表達的策略——聳人聽聞勝過發人深省,引人入勝勝過居高臨下。
還有身份的驗證、見證的問題。“腦癱詩人”成為一個媒體化的標簽,但我很懷疑這種說法,有這樣的腦癱患者的智力嗎?多少健康的人都是“腦殘”,而余秀華卻完全可以以一個普通和常態的詩人的角度去看她——她的詩歌表現出比較專業的素養。同時,我們也可以用生存的艱辛與痛苦去見證性地理解這些詩,為她也擁有那么好的愛情而感動、而百感交集。我們會因此多一份感動,這就是我所說的“上帝的詩學”,上帝如果讀詩,他一定是知人論事的,一定是將詩歌與人一起來考量的,一定會給予更多的公正,更多的體恤,因為他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