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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鄉村里沒有手表也沒有鐘,人們煮飯吃飯都看太陽。太陽當頭吃早飯,太陽落山吃晚飯。
那時候,我們一天都盼著那兩餐飯。吃飯時,剛舀到碗里的飯熱氣騰騰,燙得不能入口。為了讓飯馬上涼下來,好快些吃到咕咕叫的肚子里,我們兄弟會捧住碗,對著飯“撲撲”地使勁吹氣。爺爺見了,總會大聲阻止我們:“不要吹!我們一輩子追它都追不上,你們一吹,它們就跑得更快了。”
飯也會跑?爺爺的話嚇了我們一跳。我們馬上停下,傻傻地看著飯碗上不斷升起又不見了的飯氣兒,好像它們是飯從碗里伸出的腳,正悄悄地往外面跑。于是,我們又張大嘴巴,讓那些飯氣兒統統跑進我們的肚子里。
爺爺沒有文化,不知道“人”字就是由人邁開的兩只腳組成的。因為有了這兩只腳,人的一生就總是走在路上,總是在不斷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標。貧寒的人追求溫飽,溫飽的人追求名利。爺爺的一生只追求能吃上飽飯。一輩子在饑寒線上掙扎,對飯的感情,爺爺體會最深。
爺爺只有兄弟二人。他的父親是一個小木匠,除了那點粗糙的木工活,別的什么也不會,連耕種田地這樣簡單的活兒都不會。不能種糧食,又沒萬貫家產可坐吃,一家人跟著這樣的當家人生活,困窘可想而知。
五荒六月,年幼的爺爺曾到附近堡上討過飯,小小年紀就開始了他一生中對飯的追求。因為討飯,他不止一次被富人家的狗追咬。稍稍長大一些,爺爺不再討飯,他砍柴換米,憑自己的勞動找飯吃。由于人小,柴挑得不多,兩挑柴只換得一碗米。
有時候,爺爺的母親到附近幾個堡上幫人舂米,爺爺也會跟著去,除了幫助母親舂米,有時候也可以意外地得到一些冷飯吃。
原始的鄉村舂米有點像在跑步機上活動,不同的是,在跑步機上是全身運動,而舂米是在原地,用一只腳踩在碓桿的尾巴上,憑著向下的力量和自身的重量,將沉重的碓桿高高地踩起又讓它落下,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如果人小,力量不足以讓碓桿抬起來,就得用兩個人。實在沒有兩個人,就得撿幾塊石頭背在背上,來增加自己的重量。有時為了慣性省力,人與碓桿的起落會快一些,“哐當哐當”的聲音連續不斷。左腳酸痛了換右腳,右腳酸痛了換左腳。碓窩里的谷子在這不斷響起的“哐當”聲中矮下去,慢慢地變成米和糠。
人在后面,糧食就在前邊,整個舂米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追逐糧食的過程,那當中的辛勞和汗水,付出與希望都在。
每次吃飯,爺爺都吃得很小心,不讓碗里的飯跑到外面去。他總是叮囑我們,不要掉飯,有時還會用天上的雷公來嚇唬我們。飯后,他總要帶著我們兄弟將地上的飯粒撿起來,才準掃地。撿飯時他還告訴我們,飯是金貴東西,你喜歡它,愛惜它,它才會跟著你。
爺爺還跟我們兄弟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人去田里摘禾,禾莧(穗)大的才要,小的丟在田里。他在前面走,總聽到后面有一個聲音反復說:“莧子細,米大顆,五荒六月你找我。”摘禾的人聽了,覺得有道理,又回頭把所有的禾莧都收了,家里因此多了不少糧食。第二年干旱,他果然順利地度過了荒年。
“勤謹勤謹,衣飯鐵穩。”記得每次說完故事,爺爺都會這么對我們兄弟說。這是爺爺一生追飯的總結,也是他留給我們的財富。
早在二十多年前,爺爺就已停下了自己一生追飯的腳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陽間苦累了一輩子,到陰間享清福去了。記得在彌留之際,爺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都苦累了一輩子,還不放過我?你就讓我快點走吧!”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家伙緊緊抓著爺爺的命不放手,爺爺在哀求他。爺爺說話的聲音很小,但臉色十分平靜,好像前面真有一件美好的事情在等著他。
爺爺走了,在一個漆黑的夜晚。
我不知道爺爺在那邊是否有福可享,也不知道在那邊,是否還要努力勞動才能追到一口飯吃。我很想對爺爺說,那個“人”字既然由我們邁開的兩條腿組成,那么無論在哪里,都不可能停下來。貧寒的人追求溫飽,溫飽的人追求名利,而名利到手了,又還有新的誘惑在前面。當然,也許有人追求了一輩子也難以實現自己的第一個愿望,就像我的爺爺。
爺爺辛苦一生,只為追口飯吃。而今天的我們,似乎已經跑到飯的前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