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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看上去貌似生僻艱澀的小說《耶路撒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被評論家譽為是70后作家迄今最具雄心的長篇作品。作者徐則臣力圖全景式地觀照70后這一代人在成長過程中表現出的生活現狀和精神困惑,探索他們進入中年之后的心路歷程。
該書自出版以來,已先后獲得騰訊書院文學獎、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等。《耶路撒冷》外文版權代理由安德魯·納伯格聯合國際有限公司取得。這種意想不到的收獲,使徐則臣的寫作更為自信。他的寫作是循序漸進的,從短篇、中篇到長篇,這個歷練保證了他對每一種文體都有一種基本的平衡感。他不掩飾自己寫作的“野心”,因為如果眼不高,手便會更低。他希望自己的這部小說完成后,這個題材別人就可以不必寫了。他用這個想法激勵和督促自己。
讀書報:小說的結構采取了人物小傳式的結構,是出于怎樣的考慮?每一章都以故事的主人公命名,并且在景天賜為中心,前后故事的主人公是對稱的。這么富有匠心的設計,使我猜測你在寫作開端就畫出一副人物關系表。
徐則臣:這個結構的確是寫作之初就設計好了,我有一個比較清晰的人物關系表。倒沒有刻意要去做一個關系圖,構思多年,在心里盤桓久了,人物自己就慢慢浮出了水面。這個對稱的結構是想突出一個人的死對這群人的重要性。景天賜很小就死掉了,但他很多年里都堅硬地矗立在活著的人內心最隱秘的角落,他們在“到世界去”的過程里,一直是扭著頭盯著這個死去的發小,而“到世界去”意味著“出故鄉”,也意味著“回故鄉”,這一出一回,都以景天賜為原點,所以用了這個對稱的、人物小傳式的結構。當然,這樣的一個結構也跟我對當下世界的理解有關系,網絡時代,高度發達的科技和資訊,世界是平的,也是透明的,就一件事而言,說是歷時性的,毋寧說是共時性的,小說的結構也力圖印證這一理解。
讀書報:《耶路撒冷》以開放的視角描述70年代人的命運,標題卻是《耶路撒冷》。這是必須的嗎?我想如果一般的70后作家的寫作,多會止于向“內”的視角。然而“耶路撒冷”出現了,它的出現,有何更深的寓意?
徐則臣:在我,是必須的,我找不到比它更合適的題目。我寫小說,多半先有題目,題目取不好,寫不下去,題目規定了我寫什么、如何寫。在小說整個寫作過程中,我一直籠罩在這題目的氣場下,這種感覺讓我相信,取對了。向“內”有兩種:一是局限于自我的“內”;二是深入自我的“內”之后再出發,源于“內”又超越“內”,進入一種更寬闊、復雜、普遍意義上的,具有質疑、反思和尋找能力的“內”,《耶路撒冷》是朝這個方向努力。耶路撒冷跟宗教有關,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一種信仰的象征,一種理想主義,一種能夠讓我們內心安妥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內心里都有一個耶路撒冷。
讀書報:我想主人公身上應該有些你的影子。作品其他幾個70后人物也寫得很有特點,也突出了這個時代的弊病,比如一個因辦假證發財,一個有精神問題。在人物設置上,你有怎樣的想法?是否更多地考慮當今社會的精神狀態?
徐則臣:很多人都覺得初平陽是我替身,其實不是,但氣質上可能比較接近,都是沒事兒找糾結型的。幾個人物我安排了不同的身份、出身和生活,意在盡可能開闊考察的視野,在不同類型的人物身上尋找他們的異質性和共同性。我不敢說每個人都是一類人的典型,但還是希望他們身上呈現出的問題有其代表性。個體只對自身負責,但他們肯定也對應了時代的某種狀態和病象:就與時代之關系而言,一點隱喻功能都無法承擔的個體不值得去寫,可能也不存在。
讀書報:“我的臉上有個父親,心里一定也有,身上一定也有。我們身體里都裝著一個父親,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直到有一天他跳出來;然后我們可能會發現,我們最后也是那個父親。”易長安的這段話,我看了兩遍。小說中對于父輩的描寫也非常令人感動:易培卿的風流史和對于寫作《群芳譜》的執著;楊杰母親的插隊史和北京情結……你從對于父輩的審視中,獲得了什么?感覺近年來70年代作家如李浩、喬葉等幾乎先后都進入這樣的反省。
徐則臣:我們不是憑空來的,而是被父輩塑造出來的。很可能也是可被父輩塑造的最后一代人。這一代人在獲得真正的自我意識之前,很大程度上在從事著父輩的未竟事宜,你可能在他們的方向上繼續走,也可能像易長安一樣,完全對著干,其實那也不過是反方向上的模仿或者延續。他們是我們的原點。我不喜歡動輒用“弒父”這樣斬釘截鐵的斷語,因為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反叛和斷裂,但我們又不能不審視和反省,你不知道來路你就找不到去路,你找不到原點你就無法和他們區別開來然后自我確立,而我們已經到了該看清楚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年齡了。
讀書報:秦福小的奶奶秦環是小說中隱秘的主角。是她讓初平陽第一次知道“耶路撒冷”這個詞,至于讀完博士之后申請去耶路撒冷留學。但是,在閱讀中總能感覺出某些刻意。你覺得呢?是否是我閱讀的偏差?
徐則臣:之前也有朋友跟我提到這個問題,我嘗試給出自己的答案。假若僅僅是那時候聽到這個詞,接下來沒有足夠的故事和細節支撐,去耶路撒冷的確相當牽強。對初平陽來說,耶路撒冷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在他耳邊響,在他的腦子里轉,他不斷完善對這個詞的理解,開始是一個聲音,然后是文字、地名,然后是與宗教有關的三教圣城,然后是信仰,然后遇到來自以色列的塞繆爾教授,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和發小們內心里都隱匿著一樁“罪”,就是景天賜之死,不管他們是否有清醒地意識到了,他們都需要救贖。耶路撒冷是個精神符號,不僅是救贖的象征,還是進入中年以后,每個人追求內心安妥的不同路徑的象征,也就是說,在形而上的意義上,每個人內心里都有一個耶路撒冷。
讀書報:年輕的作家,起點都相對較高,能談談你在中國傳統文學和西方小說中汲取的營養,對自己的創作形成怎樣的影響么?
徐則臣:實話實說,西方小說對我的影響更大,正如很多作家和評論家所言,我們是喝狼奶長大的。這是沒辦法的事。現代小說是個舶來品,針對世道與人心的現代性,西方有一整套極為成熟的技巧和理論,拿過來就能用。而中國傳統文學中現代性恰恰是缺失的一個環節,直接從傳統文學中尋找可資利用的敘事資源,難度極大,接不上頭,所以對我們的寫作影響相對較小。但用漢字,寫中國,背離傳統無論如何是需要深思和反省的,也因此,在當下的寫作中如何實現我們傳統的現代性轉化,就成了中國作家和學者的一個非常重要和迫切的任務。
讀書報:小說中的“專欄”豐富了小說的格局,是在寫作文體上有意識的創新嗎?
徐則臣:創新也許有兩種:為創新而創新;源于寫作和內心的需要而創新,水到渠成的事。我更喜歡后一種。專欄完全是小說本身的需要。我想把對這一代人的思考盡可能放進這個小說,但故事和人物的負載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載故事和人物都會變形,變得刻意、矯情和不自然。我必須找其他的路。專欄是我能力范圍內最可行的方法。
讀書報:在小說人物及地名上,你也用了很多心思。語言尤其精到。你追求的語言風格是怎樣的?在寫作上,以寫實見長的風格筆法,對于作家來說有怎樣的利弊?能談談你的創作規劃嗎?
徐則臣:我喜歡的語言是:開闊,樸素,從容,自然,飽滿有光,但那光是啞光。不管處理何種題材,作家在細節上的落實能力都最要緊,你不一定非得多么寫實,但寫實肯定是基本功,缺少寫實基本功的飄逸那就只能“飄”了,好的飄逸是語言和細節落實前提下的飄逸。我有一個長期的寫作規劃,比如在未來的十年里,要寫的幾部長篇的構想都有了,但哪一部突然擠到前面來讓我先寫,說不準;本來要寫一部關于城市的長篇小說,但因為種種原因,我可能會先開始一部關于運河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