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高滿堂編劇,張新建導演,陳寶國、馮遠征等主演的60集電視連續劇《老農民》 ,給我們的印象最深的,除了各個歷史時期農民所遭受的各種苦難外,更多的是農民對土地的熱愛、對生命的執著、對真誠和善良的追求,以及那種如土地般平凡而又無比厚重的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
現當代以來,農民題材小說的代表作主要有趙樹理的《套不住的手》 《小二黑結婚》 ,周立波的《暴風驟雨》 《山鄉巨變》 ,柳青的《創業史》以及浩然的《艷陽天》 《金光大道》等,這些作品與某些特定歷史階段的意識形態有著密切的聯系,無疑都有著鮮明的政治視角,而《老農民》的敘事橫跨了60多年的漫長歷程,聚焦的似乎是土地問題和吃飯問題,似乎與政治視角無關。其實, 《老農民》審視農民的視角雖然集中在吃飯問題上,但與吃飯問題直接相關的就是土地所有制問題,而土地所有制問題是中國社會的基本政治問題。因此《老農民》采取的仍然是政治視角。但這個政治視角不是從某種特定意識形態出發,而是以人能否有飯吃、能否活下去的問題為基礎和出發點,這就使這種政治視角具有了更多的開放性、合理性和先進性。
當土地所有制問題與農民的吃飯問題發生矛盾的時候,具有典型意味的歷史場景就展開了。農民的精神世界就是在這個最基本、最切身也最深刻的矛盾中顯現出來。劇中人物“吃不飽”的外號具有點題的作用。在土地私有制的舊社會,他因為沒有土地吃不飽,但新社會土地公有制后他還是長期吃不飽,他的饑餓是高懸在一切政治上面的更大的政治問題。 “文革”結束后,劇中一號人物,一直為鄉親們吃飽飯而奮斗不息的牛大膽向來村視察的地委周書記發出了“天問” :“為什么跟著共產黨搞了幾十年革命,農民還是吃不飽飯? ” 《老農民》從解放初期的土地改革寫起,描寫了互助組、合作社、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大躍進” 、“文革”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取消農業稅等歷史時期,直到結尾處牛大膽臨終前得到了土地使用證,聚焦的都是土地問題、農民問題,其實最終仍然是吃飯問題。在這漫長的60年中,我們要探討的政治問題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人為僵化的政治觀念而存在,還是政治應該為人而存在?付出了60年的艱辛和努力,我們到今天似乎才明白了什么是“以人為本”的施政理念。
在《老農民》中,農民無窮的智慧和生命力并不來自對某種政治口號的響應,相反,是來自對人的生命的執著和對美好人情、人性的追求;當然,這種追求無疑是以“吃飯”這個最大、最根本的政治問題為前提的。
牛大膽在勞模會上對韓美麗的羨慕與愛與其說是來自政治熱情,毋寧說是來自對有了土地,能夠吃飽飯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當妻子韓美麗的政治熱情和政治水平阻礙了“吃飯”時,夫妻間就變得水火不相容。最終,韓美麗的政治熱情敵不過“吃飯”的需要,離婚后卷起鋪蓋黯然離開了麥香村。韓美麗的形象使人想起了古華小說以及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芙蓉鎮》中的李國香,但她比反面人物李國香似乎具有更普遍的意義:過激的政治運動的確可以喚起某些真誠和善良的人的激情,甚至可以使人變得瘋狂,但這無助于社會的發展,而那些真誠的參與者往往成為犧牲品。
同樣是因為吃飯問題,兩個本來按照當時的政治標準劃分必定是水火不相容的人卻始終走在一起,一個是貧苦出身的牛大膽,一個是地主的兒子知識分子馮仁禮,而且兩家還有世仇。但是,在吃飯問題上,他們有著一致的認識,幾十年間,兩人雖互不服氣,但心是通的,總是在危急時刻相互信任,相互幫助,建立了過命的交情,他們之間發生了那么多動人的事情。這種貓鼠同穴的吊詭無可辯駁地證明了新時期的一個著名論斷:吃飯問題是最大的政治問題。
牛大膽與女一號楊燈兒的愛情貫穿全局始終。第一集就寫牛大膽因要娶青梅竹馬的燈兒而引起的一場決斗,最終因為沒有三升麥子做聘禮而不能成婚,至劇終牛大膽和楊燈兒才終得攜手。在這40年的時間里,他們保持著純真的關系,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楊燈兒的堅韌、淳樸、善良和甘愿付出的精神一如黃河岸邊的黃土地,她對美好人情、人性的追求令人動容。她的存在使我們感受到生活和生命的美好,也使我們明白了“吃飯”的目的和政治的目的。
電視劇《老農民》塑造了牛大膽、楊燈兒、馬仁禮、韓美麗等典型的藝術形象,也許這些藝術形象不會像上世紀末的“反思文學”那樣引起文藝界的廣泛注意,但這種遠距離、長鏡頭式的審視歷史的方式也許更能深刻準確地把握歷史,因為對歷史的反思是需要時間和距離的。
過去60年,是我們這個一以貫之的民族從幾千年的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變的極為重要的歷史時期,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也是沒有先例可循的。其間有著無數復雜的因素在起著這樣那樣的作用,很多在今天看來的失誤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也許并非完全沒有積極意義,因此,不加分析地全盤否定和全盤肯定都不是科學的態度,客觀理性地看待歷史是我們走向未來的唯一選擇?础独限r民》 ,不能因為其中有對農民苦難的表現就全盤否定歷史,而是應該看到歷史過程中的探索與追求!耙匀藶楸尽笔┱砟畹拇_定、鞏固與深化本來就需要一個艱難的歷史過程,“吃飯哲學”在新時期的新的理解也并非一蹴而就。在中國,六十年一甲子,一輪回;在《老農民》的最后,牛大膽也終于拿到了一紙土地使用證,仿佛又回到了“土改”時期。但這不是無謂的循環,而是花60年的時間在新的歷史高度上重新理解和定位了“吃飯問題” ,建立起了新的“吃飯哲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