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世界頂級戲劇大師閃亮的名字一個挨著一個登上海報,文藝青年的觀演日程也因此排得密密麻麻。
特爾佐布羅夫斯基的莊嚴、鈴木忠志的肅穆、羅伯特·威爾遜的靜默、拉坦·賽亞姆的另類、留比莫夫的犀利……讓人生出高山仰止的敬畏。德國的《維也納森林的故事》、立陶宛的《哈姆雷特》、格魯吉亞的《麥克白》、丹麥歐丁劇院的《鹽》、法國的《勿忘我》,又讓中國觀眾腦洞大開。
由北京市文化局承辦的第六屆戲劇奧林匹克締造了一次戲劇的盛會,但幸福來得太兇猛,也讓中國觀眾有些招架不住,消化不了,甚至有些慌亂了。
“任性”大師還劇場清靜
“您就讓我進去吧,我在長安看了這么多年的戲,還沒聽說過遲到不讓入場的呢!”11月6日,19時31分,戲劇奧林匹克國際委員會主席特爾佐布羅夫斯基的作品《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在長安大戲院上演,一位僅僅遲到了一分鐘的阿姨,被檢票員拒之門外。她實在想不通自己不過遲到了一分鐘,為什么就不能進場了?“不是我們為難您,是導演提前就說了,演出開始后絕對不許任何人再進場!”檢票員一臉為難地說。“你就說我去洗手間了,還不行嗎?”阿姨不依不饒地說。
長安大戲院前幾排是茶座,就像老戲園子一樣,可以邊看戲邊喝茶吃點心!侗豢`的普羅米修斯》演出時,桌上的茶點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石頭代表戲里的高加索山。特爾佐布羅夫斯基在演講或是接受采訪時,總會談到戲劇起源于古希臘對酒神的祭祀。在他的認識里,戲劇是一種嚴肅的神圣活動,排斥任何形式的干擾,遲到的觀眾當然不能容忍。
大概在門口磨嘰了五分鐘,阿姨還是進去了。這一幕也標志著,整個戲劇奧林匹克活動中,大師的規矩和中國觀眾觀演習慣的一場拉鋸戰正式開幕。
歐丁劇院的工作坊和演出前,工作人員一遍遍地強調,“進入劇場請關閉您的手機,不是靜音、不是震動;不能拍照,否則演員將停止演出!彪m然現場仍然會有一兩次手機的響聲,但已是國內難得一見的上佳觀演氣氛。據說,這并不是歐丁劇院要求最嚴格的演出現場,在烏鎮戲劇節演出時,他們還給觀眾換上了布鞋。
到了羅伯特·威爾遜的《克拉普的最后碟帶》,大師的規矩愈發顯得多起來,手段也越來越極致。在劇場入口處,觀眾被要求拿出手機,在工作人員的面前關機。大師不僅要求觀眾不能遲到,而且不能早退。
走進劇場你就會明白,大師的規矩為什么這么多。在演出的頭二十分鐘,除了風雨聲,羅伯特·威爾遜自己一聲不出。此時臺底下如果響起手機鈴聲,就成了絕對主角。觀眾進出場的光線也無疑會影響正在臺上表演獨角戲的大師。還好,絕大部分觀眾對大師保留了一些敬畏,于是我們親歷了一個上佳的演出現場,毫無遮蔽地直面大師的作品。也就是說,大師和中國觀眾觀演習慣的沖突,享受勝利成果的依然是中國觀眾。
讓我們有些尷尬的是,據說大師的這些規矩都是專門針對中國觀眾設立的。編劇李龍吟說,自己在國外看戲時就遇到過這樣的尷尬,演出中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雖然不是打電話,但他還是被全場觀眾鄙視了!斑@就像國外許多酒店、公共場合會用漢語寫著‘請勿大聲喧嘩’一樣,原本是被大家默認的一些規矩,在中國人這里卻需要特別強調,我們還是應該多從自身找問題!
“各色”大師挑戰中國胃
12月7日,國話劇場正在上演羅伯特·威爾遜的《克拉普的最后碟帶》,謝幕時,有觀眾交替喊著“hopeless!”“下去吧!”并將演出票撕碎了扔在地上。
羅伯特·威爾遜可以說是本次戲劇奧林匹克最大的明星,特爾佐布羅夫斯基曾對戲劇奧林匹克中國組委會能夠請到羅伯特·威爾遜表示驚訝,因為這位導演是出名的難請。
對于大師的第一次到訪,無論是專業戲劇人,還是普通觀眾,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演出票不僅很快售罄,沒買到票的人甚至不惜花高價,買了“黃牛票”去膜拜大師。正因為期望值太高,演出結束后,最負盛名的羅伯特·威爾遜收到了最為兩極化的評價。喜歡的人說:沒想到羅伯特·威爾遜的表演這么好,形體與臺詞的準確度,表現出老者的驚疑、懷疑,一切進行得緩慢而夸張,卻不令人厭煩。不喜歡的人則說:難看到出乎意料,無聊,膚淺,表述不清,故弄玄虛,令人昏昏欲睡,完全達不到所要表現的高度。
當然,羅伯特·威爾遜并不是此次戲劇奧林匹克唯一受到質疑的大師,從特爾佐布羅夫斯基到鈴木忠志,再到來自印度的拉坦·賽亞姆,都或多或少地被抱怨“看不懂”。即使是,門票早早就被搶購一空的《鹽》,在演出結束后,也有觀眾吐槽表示失望。
肢體劇《喬尼的小推車》,演員說的是法國土語,為了給媽媽的尸骨找到故鄉的土地,劇中人不僅聞土還把土塞到嘴里嚼著辨別味道。演員表現出來的情懷,讓坐在觀眾席里的李龍吟頗為動情,但在演后談環節仍有不少觀眾表示沒看懂,不明白演員到底在干什么!拔覀兒芏嘤^眾習慣了把電視劇當作‘劇’,把耍貧嘴當作表演,稍微有點藝術風格的作品就不認!”李龍吟說。
中央戲劇學院教授沈林說,中國觀眾其實是被大師“誘騙”進了劇場,他們以往到劇場來,無外乎看故事。但這次很多演出看不到故事,有的只是場面,可觀眾還是在等待著聽故事,等待著演繹故事意義上的表演,當他們的期望落空時,當然就會罵人了。
有人說,是因為這些大師來中國太早,中國觀眾還沒到能接受這樣戲劇形式的時候。沈林則不以為然:“大師們都七十多歲了,還早嗎?很多國際戲劇大師都沒等到來中國,就已經去世了!闭缢f,剛剛去世的《群魔》導演留比莫夫都九十多歲了,還沒來過中國,最后也只能抱憾離世,“如今的觀眾之所以對大師表現出重度不適,恰恰是因為大師們來得太晚了!
導演王翀則認為,這實際上是戲劇思想傳播的滯后。在國際戲劇界,鈴木忠志、羅伯特·威爾遜等人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如日中天的導演,在八九十年代被學術界定為標桿,有了相關理論書籍。但這些書籍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才進入中國,才漸漸被中國戲劇界所關注!捌鋵嵨覀兛吹降氖恰蟾摺嬲钴S在當下的藝術家仍然沒有請進來。”
導演王曉鷹說,以往國內引進國外劇目時都會考慮中國觀眾的“胃口”,選擇國內觀眾更容易接受的作品。但是戲劇奧林匹克有所不同,它的委員會本身就是由特爾佐布羅夫斯基、鈴木忠志、羅伯特·威爾遜等世界頂級戲劇大師組成的;同時戲劇奧林匹克更加推崇“奧林匹克”的概念,強調多樣性和豐富性,因此會有很多以前我們根本不可能引進的作品,觀眾的不適也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方面,一般商業運營的國際演出也不太可能請來羅伯特·威爾遜這樣的大家。王曉鷹回憶說,有一次他在德國看到了一版特別精彩的《玩偶之家》,但是高達100萬元人民幣的演出費讓他只能望戲興嘆。此次羅伯特·威爾遜劇組的演出費也高達四百多萬元人民幣,而且只有兩場演出,邀請方肯定很難收回成本,這是一般商業演出想都不敢想的。
“晦澀”大師不懂別慌張
《哥本哈根》是美國劇作家邁克·弗萊恩創作于1998年的作品,2000年獲得普利策獎和托尼獎,當時在世界主流戲劇圈非常受歡迎。但讓王曉鷹郁悶的是,剛拿到這個劇本時,他看了兩遍都沒有讀懂這個劇本,“從不懂到懂,再到最后把這個戲搬到舞臺上,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好的學習機會。”王曉鷹說,他堅持要把這部戲搬上舞臺,就是為了要讓大家了解到當時世界上的主流戲劇和國內的主流戲劇大為不同。
在王曉鷹看來,看不懂大師的作品也不必慌張,“在國外看戲,我們的觀演經驗多數情況都用不上。他們很多實驗戲劇甚至是比較成熟的戲劇理念、美學追求,都和我們距離很遠!
1988年,王曉鷹在德國第一次看到羅伯特·威爾遜的作品《哈姆雷特機器》,當時也覺得晦澀,只知道這個導演不是在講故事,“那時候有很多戲都看不懂,但我的心態比較開放,并不要求我以自己的邏輯去看它,也不一定非得參透其中的奧妙,只是去接受他的表達方式,并試圖留下一些印象!
王曉鷹認為,這次戲劇奧林匹克最大的優點就是注重參展作品的豐富性、多樣性,開闊了國內觀眾和戲劇人的視野,“我們辦戲劇節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去觀看一些我們以前接觸不到,思考力、感悟力考慮不到的作品!
劇評人“北小京”也認為,觀眾可以試試放下自己所有的審美成見和審美框架,去看一個超出自己審美經驗的作品,“就算看不懂也沒關系,要學會放棄解讀,學會去等待——這個作品終有一天會隨著審美經驗的豐富而在你的記憶中發酵。到那時,也許你還是持不同意見,但相信你不會再因為看不懂而感到被冒犯!
導演王翀認為,在《克拉普的最后碟帶》現場大喊“hopeless(絕望)”的觀眾,其實是感受到了原作者貝克特和羅伯特·威爾遜所傳遞出的無望,才會發出那樣的呼喊?墒鞘苡^演經驗的限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其實感受到了戲劇內涵!斑@就要求我們走進劇場時有更多智慧、更開闊的視野,不能再用看電視劇的思維去理解戲劇!
王翀在國外看戲時,遇到自己看不懂的作品時,他會回去再翻閱資料幫助自己去理解作品。但他認為,這是對專業人士的要求,觀眾也許沒有必要為了一部戲再看一本書,看不懂就多看、慢慢看,還需要有更多的耐心,而不是轉過頭再去看電視劇。
大家都說羅伯特·威爾遜脾氣不好,愛為難觀眾,可是即使臺下觀眾喝“倒彩”,他也不急不躁。王曉鷹說,大師們獨特的觀念和創作很難使所有人都喜歡他,即使在美國他也只是在藝術圈里更為人熟知,“他們越特立獨行,喜歡他們的人就會更喜歡,不喜歡的人也會更不喜歡,有時候這正是這些大師所追求的!
本版圖片均由戲劇奧林匹克組委會提供。
人物
趙鑫:
一個人的戲劇奧林匹克
“作為一個對《西哈諾》有著深厚感情、曾經被其中的愛情感動的人,我覺得您‘褻瀆’了《西哈諾》!11月11日晚,長安大戲院,戲劇大師鈴木忠志作品《大鼻子情圣》演后談環節,一位年輕觀眾語驚四座。
因為對鈴木忠志說了那樣一句話,中央戲劇學院音樂劇方向研究生三年級學生趙鑫,在想要為自己的2014年11月做一個總結時,他想過用“水深火熱”,也想過用“波瀾壯闊”,或是用“像坐翻滾過山車”,但都有點太夸張,可是僅僅用“充實”或是“豐富”來表達,他又覺得不夠全面。最后,他鄭重地寫下了看上去有點普通的“不平凡”,來紀念這個他終生難忘的2014年11月,“它必將影響我以后的學習和實踐之路”。
當記者想要找趙鑫的時候,中戲的人說,你就去正演戲劇奧林匹克新劇的劇場找,他肯定在那兒。果然,在格魯吉亞的《麥克白》演出現場真的看到了他的身影。
趙鑫大概算是第六屆戲劇奧林匹克的鐵桿粉絲,四十多部參演劇目他大部分都買了票,僅11月他就看了23場戲劇奧林匹克的戲,光是買票就花了四五千元。不光是演出,11月份他還參加了戲劇奧林匹克的工作坊、論壇、講座等12場活動。
和許多觀眾的“盲看”不同,趙鑫更愿意把戲劇奧林匹克當成一個學習的機會。為了讓自己的學習更深入,他會在演出前找來劇本先看一遍,看完戲還要留下來參加演后談,回到家后又馬上寫自己的觀后感,往往都要忙活到凌晨。但他卻忙得很開心,“看了劇本,還能看到戲,回來再梳理自己的思路,這是一種特別立體的學習方法!
還有幾天,俄羅斯導演留比莫夫的作品《群魔》就要上演了,沒有找到這個戲的劇本,他就借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看。小說很厚,他已經看了四五天還沒看完,“我必須加快速度,在演出前把它看完!彼J為,作為一個專業的戲劇從業者,看國外作品事先不做預習就去看戲,會因為又要看字幕又要看舞臺而流失很多信息。而他因為已經掌握了基本信息,再觀看演出就不會只停留在故事層面,能夠更深入地對導演構思和手法進行思考。
大概正是因為太認真,才會有了后來那場風波。趙鑫說,《西哈諾》是他非常喜歡的一部作品,兩三年前他就開始著手將這部戲改編成音樂劇,當他看到鈴木忠志根據《西哈諾》改編的《大鼻子情圣》時,發現自己心愛的作品變得面目全非,才會在演后談環節提出大師“褻瀆”了原著的看法。
他一語驚四座,不僅現場觀眾一片嘩然,就連一直慈眉善目的鈴木臉上也出現了一絲不悅。事后,既有人認為他對七十多歲的大師不夠尊重,也有人贊賞他質疑大師的勇氣。但導演王曉鷹告訴他,戲劇奧林匹克請來不同風格、不同文化背景的導演、劇團,就是為了讓中國觀眾看到戲劇有超出我們經驗、思考的更多可能性。
事后,趙鑫專門寫了一篇名為“反思”的筆記,梳理自己的思路。他又請人把自己的這段文字翻譯給了鈴木忠志聽,鈴木聽后握了握他的手,大概不想再給這個年輕人更多精神負擔。
在那篇“反思”中,趙鑫提醒自己要有開闊的藝術觀,要懂得尊重藝術家不同的表達,學會欣賞不同的作品,不要帶著任何既定的觀念去看戲,在深入研究創作者的同時,還要謹言慎行!爱斈阌辛艘粋開放的心態后,再去看一個作品就沒那么憤怒了!壁w鑫說,《大鼻子情圣》之后,他再看鈴木忠志的《李爾王》就沒那么憤怒了,反倒從中汲取到更多啟發。
談到對于這次戲劇奧林匹克的觀感,趙鑫還不愿意過早地下定論,接下來的十多天,他還要在各個劇場繼續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