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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熒幕里的康熙帝、乾隆帝、漢景帝;他是舞臺上莎翁名劇中的悲劇英雄安東尼、果戈里筆下瘋狂頑劣的“欽差大臣”;他是同行眼中較真的“戲癡”、“戲骨”,戲迷眼里不老的藝術“常青樹”。
不斷變幻的角色和指向鮮明的稱謂背后,是著名戲劇表演藝術家焦晃數十年不變的,對于舞臺、對于藝術、對于美,孩童般的激情和純粹。
戲比天大,觀眾是最重要的
解放周末:為了邀請闊別熒屏多年的您“出山”,聽說《北平無戰事》總制片人、編劇劉和平曾兩次專程來上海?
焦晃:十幾年前拍《雍正王朝》時,劉和平是編劇,我演康熙皇帝,我倆很談得來。從構思《北平無戰事》這個劇本開始,他就和我說這個事。他知道我的父親畢業于燕京大學經濟系,后來當過中央銀行總行國庫局襄理,對那時候的那些人有些了解。他寫了差不多7年,7年間我們見面就會聊這個劇本,他寫一稿也會傳一稿給我看。劉和平最初的設想是讓我從頭演到尾,但7年過去了,畢竟年歲不饒人,這么大的工作強度,我怕拖劇組進度。可他們一直不放棄,那么我就演個戲份相對較少的燕大副校長何其滄吧。
解放周末:這個戲份相對較少的角色,最打動您的是哪一點?
焦晃:這個人物集合了那個年代真實存在過的知識分子的特點,你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脈搏、他的愛憎,以及他內心的糾結。他是一個書卷氣很濃的人,是非觀念鮮明,也很清楚自己是個什么人。他身上有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那種質感。
解放周末:在您的詮釋下,一代知識分子的氣節和風骨在屏幕上熠熠生輝。可是后來您卻因為這個角色而向觀眾致歉,為什么?
焦晃:致歉這個事,是我本人直到播出時才發現“被配音”了。片方對此的解釋是,由于拍攝過程中同期聲錄制環境的原因,后期需要補錄部分臺詞,時間緊張,又考慮到我的年齡和身體狀況,就沒有通知我進棚補錄。他們已發表聲明向我致歉,我也理解,但畢竟留下遺憾了。
我總覺得,人的情感只有通過動作才能產生,而演員的臺詞則是動作的語言表現。所以,聲音和表演是一個整體呈現,如果把它們割裂開來,就會不協調、不舒服。對此,我感到非常遺憾,所以我向觀眾致歉。
解放周末:人都說,影視藝術是遺憾的藝術,您卻為藝術的遺憾而主動向觀眾致歉。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
焦晃:這跟在舞臺上戲沒演好就得和觀眾道個歉,是一樣的道理。我是搞舞臺表演的,演員這個行當,最早叫“開口飯”,臺詞是演員的基本功。臺詞沒說好,表演就不完整了。在我看來,戲比天大,觀眾是最重要的。我對每一個角色的準備,光案頭工作就起碼要花費好幾個星期。因為你跟角色總有距離,你得努力去理解他、接近他,才能從自己身上“長”出這個角色來。
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那就完蛋了
解放周末:您演了大半個世紀的戲,最初是怎么和戲劇結緣的?
焦晃:抗戰爆發后,我跟著母親和姐姐從北京逃難到重慶,去投奔父親。那時的重慶,話劇氛圍非常濃厚,當時全中國最主要的話劇表演藝術家都聚集在那里。我看的第一部話劇叫《民族至上》,是張瑞芳老師主演的。舞臺很簡陋,但現場觀眾非常踴躍。幕一拉開,瑞芳老師梳著一根大辮子,打了一路拳,舞臺深處還躺著一個人。那場面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多年以后,我和瑞芳老師說起我8歲時看的那一場戲,她說一點沒錯,躺著的那是魏鶴齡。
學生時代,我看過于是之先生參演的那版話劇《駱駝祥子》。于先生演的車夫老馬是一個配角,一共只有兩場戲。第一場戲里,他帶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子。到最后一場戲的時候,祥子和虎妞發現他在生了火的屋子外借熱氣烘手,趕快請他進來,問他“您的孫子呢”,他說“死了”,又問“怎么死的呢”,他說“嘿,你說這年頭,說死就死了”。哎喲,那演得真是棒!當時我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是一個多么悲慘的人物啊,心愛的小孫子死了,他的心里該有多痛苦,可他生怕講這話讓別人難受,就故意說得好像若無其事。這短短一句臺詞,一般人可能會處理成訴苦、控訴,但于先生不是,他用這種笑中帶淚、淚中帶笑的方式,令人心頭直顫。50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對這個場景記憶猶新。
解放周末:于細微處,表現出角色的張力。
焦晃:這個正是我比較重視的。不要小看任何一個細小的形體真實,它會幫助演員建立一種真實的信念。《北平無戰事》里有一場戲,是何其滄和女兒在方家等謝木蘭回家。排戲時,我就跟演我女兒的沈佳妮說,咱們在這里等了多久,你有想過嗎?一個人等待40分鐘以上,跟只等了5分鐘,外部形體和內部狀態怎么會一樣呢?這都需要演員準確地表現。
對演員來說,身體就是創作材料,好比鋼琴家的鋼琴、提琴家的提琴。如果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那就完蛋了,就像琴壞了,你怎么演出啊?最近因為腰不好,只能打打太極,但我還在堅持鍛煉。當時買這個不帶電梯的房子,也是考慮到可以迫使自己走走樓梯。你看,現在我的身材也沒怎么走樣。
那些沒有藝術追求的戲,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干
解放周末:和拍影視劇相比,演話劇的收入少很多,您不計報酬更青睞舞臺,一定更看重金錢以外的東西。
焦晃:那當然了,我更在意的是創作喜悅。不演戲,我就沒有快樂了。2009年,我們上戲表演系1959屆的老同學一起演果戈里名劇《欽差大臣》時,劇組每天給來排練的演員100元補貼,這100元就夠來回打個車、中午吃頓盒飯,最后的報酬是每人20000元。我們演《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也是,因為我和顧永菲是主演,我倆就象征性地比別人多拿了1000元。后來劇組有一位演員受傷,我就把我的報酬全給他看病了。等于演這個戲我一分錢都沒有拿。但我們把票價壓下來了,這一點我特別高興,因為有更多的觀眾可以走進劇場來看戲了。
錢這個東西,真是沒有底的。那些沒有藝術追求的戲,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干。再說,我要那么多錢做什么呢?演員演戲、投入創作,重要的是享受一個過程。對我來說,人生的任何喜悅都沒法和和創作的喜悅相提并論。
解放周末:您特別享受在劇場里和觀眾同節拍、共進退的愉悅,這也是您熱愛話劇勝過其他表演形式的緣由吧?
焦晃:話劇如果演得好,你能感覺到你的情緒在整個劇場彌漫開來,在觀眾心里回響,你知道觀眾在期待著什么。有些觀眾和我說,看完你演的戲,一兩個星期都忘不了戲中的人物,明明知道這個角色是虛構的,但就是在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這就是戲劇的力量。
即使同一場戲,每天都會演得不一樣,都會有微妙的變化,這是電影和電視劇無法比擬的。所以我常常懷念在長江劇場演話劇的歲月。那時,幾乎每場戲演完出來,總有觀眾還在劇場門口等著我,想要和我說幾句話。演《欽差大臣》的時候,碰到不少看了我幾十年戲的老觀眾,有人還專門帶來了過去的戲票,有人早早預訂了票子陪父母來看戲,有人拖著行李箱專程從外地趕來看戲。我特別感激我的觀眾,他們陪伴我一同度過了無數激動人心的夜晚。
假的東西,觀眾一看就知道是裝腔作勢、沒有力量的
解放周末:在上海戲劇學院念書時,您所在的這個班不僅有熊佛西、朱端鈞等名師教授中國戲劇傳統,還有來自前蘇聯列寧格勒戲劇表演學院的專家葉·康·列普柯夫斯卡婭,為你們親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創造體系課程。
焦晃:我記得列普柯夫斯卡婭給我們上第一堂課時,就說要先送大家一份禮物,叫我和另外幾名男同學到木工間去搬。我們搬回來一大堆三角、方塊等各種形狀的木頭,納悶老太太送的這是什么呢。她告訴我們說,這是一套放大了的積木,可以用你們的想象,把它們組合成各種場景,在里面建立生活。她說:“你們觀察過嗎?小孩在辦家家的時候,從來不是為了觀眾而存在,而是為了對手而存在。從現在開始,你們就要像小孩對待游戲那樣,純粹、真誠地對待演戲。”
后來我才理解,如果你是為了觀眾而存在,那么這種演戲就容易“作假”,而假的東西,觀眾一看就知道是裝腔作勢、沒有力量的。但如果你是為了對手而存在,觀眾就能感受到這種舞臺的真實。
列普柯夫斯卡婭常用的一種教學方式,就是讓我們自己構思、編排和表演即興小品。所以那段時間,我和同學們每天早晨從睜開眼睛開始,就進入了表演。那時候校園里真是熱鬧極了。我們班19個同學,分成好幾個“劇組”,開始各演各的,但如果在校園里遇上了,就要互相配合,迅速融入對方的小品中。比如,我這邊正和其他同學演《祝福》,碰巧演《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另一組同學走過來,他們剛好演到紅軍士兵查驗證件,我就得馬上掏出學生證,接受“檢查”,劇情、臺詞完全自由發揮。
解放周末:瞬間就得“入戲”,這對演員的反應力、適應力和想象力,都有很高的要求。
焦晃:對,當年我們演得不亦樂乎。這類生活小品就像演員進入角色的“素描”,可以幫助演員全方位地去把握角色的情感世界。我很贊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論所主張的,表演不是刻意的演戲,而是建立生活。
毫不夸張地說,我每演一個戲,就要“脫胎換骨”、“死去活來”一次,你看這個過程多難!在演每個角色之前,我都要做很多案頭的準備:我是誰,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做什么事,為什么,這場戲在整部戲的起承轉合中處于什么位置,節奏如何?表演是一個完整的系統,不是演員往角色上一靠,自我表現一下,就完了。
我當了幾十年演員,倒是沒偷過一天懶。電視劇拍完以后,我只看一遍,對照之前做的筆記,看看預定的構思實現了沒有,還存在什么問題。弄清楚這些,我就趕快忘掉它,避免把這個角色中的東西帶到下一個角色中去。
有些演員沒有耐心讀書,這個很要命
解放周末:您一直很強調審美判斷,您覺得審美判斷對于一個演員的重要性體現在哪里?
焦晃:我念大學時,有一次,老師讓我們用一個斜面的三角積木和一個樓梯形的積木做道具,表演單人小品。我設計了一個爬樓梯到屋頂上捉麻雀的場景,讓另一個同學躲在后面模仿小鳥的叫聲。老師點評的時候說:“你們這個小品挺有意思的,但是你們現在太年輕,還不懂,以后你們就會明白,在臺上讓這么可愛的小鳥發出難受的叫聲,是違反審美的。我建議最后可以讓小鳥飛走,把這個小品改成一個喜劇。”從那以后,我知道了,強烈的感官刺激在舞臺上是一定要避諱的。那一年我19歲。
解放周末:演戲是一種審美描述,因而需要剔除一些不符合美學規律的東西。
焦晃:沒錯,表演是演員通過自己的審美抉擇之后,產生一種具有感人力量的創作真實。如果你自己沒有美好的情感,又怎么去理解角色的精神世界?
解放周末:這種理解的能力如何獲得?
焦晃:還是要讀書啊!不讀狄更斯、拜倫,怎么理解英國?不讀羅曼·羅蘭、雨果,怎么理解法國?不讀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怎么理解俄國?不讀杰克·倫敦、歐·亨利,怎么理解美國?還有中國古典詩詞,都應該系統地學習。當演員不能沒有這些積累,否則你就會底氣不足,很多東西就無法理解。
現在有些演員沒有耐心讀書,這個很要命。這一行,名利的誘惑確實太大了。如果能把吃喝玩樂、搞關系、走捷徑的時間拿出一點來,花在讀書上,就好了。
一座有審美關懷的城市,是美好的
解放周末:前陣子,北京人藝上演話劇《雷雨》公益場,一些年輕觀眾因缺乏對創作背景的理解,數度哄笑。對此您怎么看?
焦晃:今天的觀眾與那個時代,大概是不可避免地疏離了。
解放周末:您認為該如何應對戲劇生態的這種改變?
焦晃:我覺得經典劇目多一些,總是比較好的。莎士比亞的戲劇,在全世界幾百年常演不衰,為什么?因為它探討的是人類永恒的課題。稱得上經典的作品,各方面的要求相對來說都會比較高。當然,今天的創作也有可能成為明天的經典,盡可以大膽地去嘗試,而那些成不了經典的東西,最終也會被時間所淘汰。
如果身體允許的話,我希望能再演一些經典的中外劇目。想知道一座城市的文化品位,看看劇場里在演什么就知道了。一座有審美關懷的城市,是美好的;反之,難免顯得乏味。
解放周末:戲劇讓城市更有魅力,也會讓人在與舞臺人生的比照中,對生命有更深刻的認知。
焦晃:曾經有一對素不相識的夫妻托人轉告我,20多年前,當時還是情侶的他倆一起看了我演的話劇 《紅房間白房間黑房間》。看完以后,兩個人在上海的街頭走了整整一夜,天亮了,他們決定結婚。聽到這個故事,我感慨極了,感到我和同事們在舞臺上的深情投入,給上海這座城市增添了幾分詩意的情感。
有一次,我在臺北演話劇《正紅旗下》,我演主人公老舍。全場有1400多名觀眾,謝幕了他們還坐在那里鼓掌,不走。我情不自禁地踩入舞臺當中的水池,發自內心地說:“我想老舍先生在天之靈,一定會感知到今天這個夜晚,因為他對人民滿懷熱愛。”說完以后,你猜怎么了?觀眾不約而同地爆發出“啊”的一聲。你知道,1400多人同時發出這個聲音,是很響、很震撼的。
解放周末:在那個瞬間,您和觀眾的情感是相通的。
焦晃:對,我們彼此都可以感知到對方的這種感動。這樣的戲,足以向觀眾傳遞一種美好的情感。第二天,曾擔任海峽交流基金會秘書長的焦仁和先生對我說,你昨天在臺上說的最后幾句話,我聽完以后眼淚奪眶而出,這兩句臺詞太好了!我說,這不是臺詞,是我臨時加的個人感觸。
所以,不要輕易放棄舞臺。我們做的是文化建設的工作,因此創造出來的東西必須堅持一定的品格、品位,要符合審美的要求,不能稀里糊涂混飯吃。真正熱愛創作的人,從來不會覺得做膩了、不想做了,而是永遠都會感覺自己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所以我老是說,我就像個清潔工,哪怕退下來了,掃帚還在手里,就算掃不了大街了,還可以在自家小區里掃,因為不掃就難受啊。